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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八


  ▼第一二九回 青鳳閣中

  那禮部尚書道:「諸君便請隨意飲酒用菜。」御廚將菜肴一碗碗的捧將上來。西夏是西北苦寒之地,日常所食以牛羊為主,雖是皇宮御宴,亦是大塊大塊的牛肉、羊肉。木婉清見蕭峰等侍立在旁,心下過意不去,低聲道:「蕭大哥、虛竹二哥,你們一起坐下吃喝罷。」蕭峰和虛竹都笑著搖了搖頭。木婉清知道蕭峰好酒,心生一計,將手一擺,道:「斟酒!」蕭峰依言斟了一碗。木婉清道:「你且試飲!」蕭峰心花怒放,兩口便將大碗喝完了。木婉清道:「再飲!」蕭峰又喝了一碗。

  東首席上那吐蕃王子喝了幾口酒,抓起碗中一大塊牛肉便吃,咬了幾口,剩下一根大骨頭,隨手一擲,似有意,似無意,竟是向木婉清飛來,勢挾勁風,這一擲之力著實了得,朱丹臣抽出折扇,向牛骨一煽,那骨頭飛將回去。射向宗贊王子。一名吐蕃武士伸手抓去,罵了一聲,提起席上一隻大碗,便向朱丹臣擲來,巴天石迎面一掌,掌風到處,那隻碗在半路上碎成數十片,碎瓷紛紛向一眾吐蕃人射去。另一名吐蕃武士急速解下外袍,一捲一裹,將數十片碎瓷都裹在長袍之中,手法十分利落。

  眾人來到皇宮赴宴之時,便想到會無會好、宴無好宴,只怕宴會之中將有爭鬥,卻不料說打便打,動手如此之快。眾人一陣喧嘩,但聽得碗碟乒乒乓乓,響成一片。突然間鐘聲噹噹響起,內堂中走出兩排人來,高高矮矮,形貌各不相同,有的勁裝結束,有的寬袍緩帶,手中大都拿著奇形怪狀的兵刃。一名身穿錦袍的西夏貴官朗聲喝道:「皇宮內院,諸君不得無禮。這裏是敝國一品堂中的好手,諸君有興,大可一一比試,亂打群毆,卻是萬萬不許。」蕭峰等均知西夏國的一品堂,乃是招攬天下英雄好漢之所,搜羅的人才著實不少,當下巴天石等便即停下。吐蕃國眾武士擲來的碗碟等物,巴天石等接過放下,不再回擲。那錦袍客向吐蕃王子森然道:「請殿下諭令罷手,免干未便。」宗贊王子見一品堂的群雄少說也有一百餘人,若是翻面動手,自己一方勢必寡不敵眾,當即左手一揮,止住了眾人。西夏的禮部尚書向那錦袍官拱手道:「赫連征東,不知公主娘娘有何吩咐?」原來這位錦袍貴官便是一品堂的總管赫連鐵樹,官封征東大將軍,年前曾率領一品堂眾武士前赴中原,卻被慕容復假扮李延宗,以「紅花香霧」迷倒眾人。赫連鐵樹倒了一個大楣,鎩羽而歸。他曾見過阿朱所扮的假喬峰、段譽所扮的假慕容復,此刻的真蕭峰和假段譽他卻沒有見過。段延慶、南海鱷神等曾投入過一品堂中,他們是另有打算,不會受西夏朝廷的羈縻,此刻正受命守在公主所居的青鳳閣外。

  赫連鐵樹朗聲說道:「公主娘娘有諭,請諸位嘉賓用過酒飯,齊赴青鳳閣外書房用茶。」眾人一聽,都是「哦」的一聲。文儀公主居於青鳳閣,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,她請大夥兒過去喝茶,那是要親自挑選的意思了。眾少年一聽之下,不由得甚是興奮,均想:「就算公主挑不中我,我總也親眼見到了她。西夏人都說他們的公主千嬌百媚,天下無雙,總須見上一見,也不枉了遠道跋涉一場。」吐蕃王子第一個沉不住氣,站起身來說道:「甚麼時候不好喝酒吃肉?這時候不吃啦,咱們瞧瞧公主去!」隨從的八名武士齊聲應道:「是!」吐蕃王子向赫連鐵樹道:「你帶路罷!」赫連鐵樹道:「好,殿下請!」轉身向木婉清拱手道:「段殿下請!」木婉清粗聲粗氣道:「將軍請。」一行人由赫連鐵樹引路,穿過一座大花園,轉了幾處迴廊,經過一排假山時,木婉清忽覺身旁多了一人,斜眼一看,不由得「啊」的一聲,嚇了一跳,原來那人錦袍玉帶,竟然便是段譽。

  段譽低聲笑道:「段殿下,你受驚啦!」木婉清道:「你都知道了?」段譽笑道:「沒有都知道,但瞧這陣仗,也猜到了一二。段殿下,可真難為你啦。」木婉清向左右一瞧,且看是否有西夏官員在側,卻見段譽身後有兩個青年公子,一個三十歲左右,雙眉斜飛,頗有高傲冷峭之態,另一個卻是容貌絕美。木婉清略加注視,便認出這美少年乃王玉燕所扮,她心下突然恚怒,道:「你倒好,不聲不響的和王姑娘走了,卻叫我來跟你背這根木梢。」段譽道:「妹妹休發脾氣,這件事說來話長。我給人投在井裏,險些兒活活餓死在地底。」木婉清聽他曾經遇險,關懷之情登時蓋過了氣惱,忙問:「你沒受傷麼?我瞧你臉色不太好。」原來段譽在井底被鳩摩智扼咽喉,呼吸難通,漸欲暈去。慕容復貼身於井壁高處,頗有幸災樂禍之意,只盼鳩摩智就此將段譽扼死了。

  王玉燕拼命擊打鳩摩智,終難令他放手,情急之下,突然張口往鳩摩智右臂上一口咬去。鳩摩智猛覺右臂「曲池穴」上一痛,體內奔騰鼓盪的內力驀然間一瀉千里,自手掌心送入段譽的頭頸。本來他內息膨脹,全身欲炸,忽然間有了一個宣洩之所,登感舒暢,扼住段譽咽喉的手指漸漸鬆了。須知鳩摩智內力深厚,實是武林中難逢的奇才,只因他練功時根基紮得極穩,勁力凝聚,難以撼動,是以雖與段譽軀體相觸,段譽的「朱蛤神功」無法吸動他的內力。直到王玉燕在他「曲池穴」上咬了一口,他一驚之下,息關大開,內力才一瀉而出。去路既通,那便不可抑止,全身內力,源源不絕的送入段譽體內。

  鳩摩智本來神智迷糊,內力洩出小半後,登時清醒,立即便大吃一驚:「啊喲,大事不好,我內力給他這般源源吸去,不出半個時辰,內力盡失,成了廢人,那便如何是好?」當即運勁竭力抗拒,可是此刻已經遲了,比消彼長,他的小半內力進入段譽體內後,雙方強弱懸殊,已無法與之對抗,雖是極力掙扎,終是無法阻止內力外流。

  王玉燕見自己一口咬下,鳩摩智便不再力扼段譽的喉嚨,心下大慰,但見鳩摩智一手仍是放在段譽的頸邊,當即伸手去扳他手臂,要板掉他的手掌。殊不知鳩摩智的手掌便如鐵釘釘在段譽頸上一般,任她如何出力拉扯,他手掌總是不肯離開。玉燕雖是熟知天下名家名派的武功,卻猜不出鳩摩智這一招是甚麼功夫,但想終究不是好事,邪術妖法,定然與段譽有害。鳩摩智卻也是說不出的苦,一心盼望玉燕能拉開自己的手掌。那知道玉燕猛然間打個寒噤,登覺體內的內力不住外洩,無法阻住。原來段譽此刻已然昏了過去,這「朱蛤神功」不分敵我,不僅鳩摩智,連王玉燕的內力也都吸了過去。過不多時,玉燕與鳩摩智齊齊暈去。

  慕容復隔了半晌,聽下面三個人皆無聲息,叫了幾聲,都無回答,心想:「莫非這三人已然同歸於盡。」心中先是一喜,但想到玉燕和自己的情份,不禁又有些傷感,跟著又想:「啊喲,咱們被巨岩封死在井內,若是他三人不死,四個人合力,或能脫困而出,現下只剩我一人,那就難得很了,唉,你們要死,何不等大家到外邊再拼個你死我活?」正待躍下去細加察看,忽聽得上面有說話之聲。話音嘈雜,似乎是西夏的鄉農,原來四人在井底擾攘了半夜,天色已明,城郊鄉農挑了菜蔬,到靈州城中去賣,經過井邊。

  慕容復尋思:「我若是叫喚呼援,眾鄉農未必搬得勁這些每塊重達千斤的巨岩,撥了幾下搬不動,不免揚長而去,現當動之以利。」於是大聲說道:「這些是我的,你們不得眼紅。要分三千兩給你,倒也不妨。」

  跟著慕容復又逼尖嗓子說道:「這裏許多多金銀財寶,自然是見者有份,每個人都要分一份的。」他裝作嘶啞之聲說道:「別讓旁人聽見了,當真是見者有份,黃金珠寶雖多,終究是分得薄了。」這一番對答,他都是以內力遠遠傳送出去,眾鄉農聽得清清楚楚,各人又驚又喜,一窩蜂的過去搬抬巨岩。岩石雖重,但眾人合力之下,終於一塊塊的搬了開來。慕容復不等岩石全都搬開,一見露出的縫隙已足通過身子,當即緣井壁而上,颼的一聲,竄了出去,眾鄉農吃了一驚,眼見他一瞬即逝,隨即不知去向。眾人疑神疑鬼,心下雖是害怕,但終於為錢財所誘,辛辛苦苦的將十多塊大石都掀在一旁,用繩索將一個最大膽的漢子縋入井中。

  這入一到井底,伸手出去,立即碰到鳩摩智。他心中本在驚惶,一摸之下,只當是具死屍,登時嚇得魂不附體,忙扯動繩子,旁人將他提了上來。各人仍不死心,商量一番,點燃一根松柴,又到井底察看。但見三具「死屍」滾在污泥之中,一動不動,想已死去多時,卻那裏有甚麼金銀珠寶?眾鄉農心想人命關天,若是驚動官府,說不定大老爺要誣陷各人謀財害命,當下膽戰心驚一哄而散。不久便有種種傳說,愚夫愚婦,附會多端,說道每逢月明之夜,井邊便有三個滿身污泥的鬼魂作祟,見者頭痛發燒,身染重病,須得時加祭祝云云。

  直到午牌時分,井底三人才先後醒轉。第一個醒的是王玉燕,她功力本淺,內力雖然全失,但原來並沒多少,受損也就無幾。她醒轉後第一個記掛的便是段譽,其時雖是光天白日,深井之中,仍是視不見物,她伸手一摸,碰到了段譽,叫道:「段郎,段郎,你——你——你怎麼了?」不聽得段譽的應聲,玉燕只道他已被鳩摩智扼死,不禁撫「屍」痛哭,將他緊緊的抱在胸前,哭道:「段郎,段郎,你對我這麼情深義重,我卻從沒有一天好顏好色對你,只盼日後絲蘿得托喬木,好好的補報於你,那知道——那知道——那知道你命喪惡僧之手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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