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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九


  忽聽得鳩摩智道:「姑娘說對了一半,老衲雖是惡僧,段公子並非命喪我手。」王玉燕驚道:「難道是——是我表哥下的毒手。他——他為甚麼這般狠心?」便在這時段譽內息順暢,醒了過來,聽得玉燕的嬌聲在耳邊,心中一喜,又覺得自己的身子被她抱著,當下一動也不敢動,唯恐被她察覺,便給她推了開去。卻聽得鳩摩智道:「你的段郎非但沒有命喪惡僧之手,恰恰相反,惡僧險些兒命喪段郎之手。」王玉燕垂淚道:「在這當口,你還有心思說笑,你不知我心痛如絞,你還不如將我也扼死了,好讓我追隨段郎於黃泉之下。」段譽聽她親口說出這麼情致殷殷的話來,當真是心花怒放,喜不自勝。

  鳩摩智內力雖失,心思仍是十分縝密,識見當然亦是卓超不凡如舊,但聽得段譽細細的呼吸之聲,顯是在竭力抑制,已猜知他的用意,輕輕嘆了口氣,說道:「段公子,我錯學少林七十二絕技,走火入魔,兇險萬狀,若不是你吸去我的內力,老衲已然瘋狂而死。此刻武功雖失,性命尚在,須得拜謝你的救命之思才是。」段譽是個謙謙君子,忽聽得他說要拜謝自己,忍不住道:「大師何必過謙?在下何德何能,敢說相救大師性命?」玉燕突然見段譽開口說話,大喜之下,又即一怔,當即明白他故意不動,好讓自己抱著他身子,不禁又羞又喜,用力將他一推,啐了口道:「你這人!」段譽被她識破機關,也是滿臉通紅,忙站起身來,靠住對面井壁。鳩摩智道:「老衲雖在佛門,爭強好勝之心卻比常人猶盛,今日之果,實已種因於三十年前。唉,夫復何言?夫復何言!」

  段譽心下正自惶恐,不知玉燕是否生氣,聽了鳩摩智這幾句心灰意懶的說話,同情之心登生,問道:「大師何出此言,大師適才身子不愉,此刻已大好了麼?」鳩摩智半晌不語,又暗一運氣,確知是數十年的艱辛修為,已是廢於一旦。他原是個大智大慧之人,佛學修為亦是十分睿深,只因練了氣功,好勝之心日盛,向佛之心日淡,至有今日之事。他坐在污泥之中,猛地省起:「佛家戒貪戒嗔,戒癡成妄,我卻一齊犯了,今日武功盡失,焉知不是佛祖點化,叫我改邪歸正?」他從頭想起,回顧數十年來的所作所為,滿頭汗水涔涔而下,又是慚愧,又是傷心。段譽聽他不答,問王玉燕道:「慕容公子呢?」玉燕「啊」的一聲,道:「表哥呢?啊喲,我倒忘了。」

  段譽聽到她「我倒忘了」這四字,當真是如聞綸音,比甚麼都喜歡,本來玉燕全心全意,都是放在慕容復身上,此刻雖然隔了半天,還是沒想到他,可見她對自己的心意實是出於至誠,在她心中,自己與慕容復易位了。

  正歡喜間,只聽鳩摩智道:「公子宅心仁厚,後福無窮。老衲今日告辭,此後萬里相隔,只怕再難得見。這一本經書,公子他日有便,費神請代老衲還了給少林寺,恭祝兩位舉案齊眉,百年諧好。」說著將那本易筋經交給段譽。段譽道:「大師要回到吐蕃國去了麼?」鳩摩智道:「隨意所之,回去也好,不回去也好!」

  段譽道:「貴國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,大師不等此事有分曉再去?」鳩摩智微笑道:「世外閒人,豈再為這種俗事縈懷?老衲今後行止無定,隨遇而安。」說著拉住眾鄉農留下的繩索,試了一試,知道上端是縛在一塊巨岩之上,便慢慢攀援著爬了上去。這一來大徹大悟,後來竟然真正成了吐蕃的一代高僧。

  段譽和玉燕面面相對,呼吸可聞,雖是身處污泥,心中卻是充滿了喜樂之情,誰也沒想到要爬出井去。兩人同時慢慢的伸手出來,四手相握,心意相通。過了良久,玉燕才道:「段郎,只怕你咽喉處被他扼傷了,咱們上去瞧瞧。」

  段譽道:「我一點也不痛,卻也不忙上去。」玉燕柔聲道:「你不喜歡上去,我便在這裏陪著你。」果然是千依百順,更無半分違拗。段譽過意不去,笑道:「把你浸在污泥之中,豈不是浸壞了?」左手摟著她的細腰,右手一拉繩索,竟然是力大無窮,微一用力,兩人便上升數尺。段譽大奇,不知自己已吸了鳩摩智的畢生功力,還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,又在井底睡了一覺,居然氣力大增。

  兩人出得井來,陽光下見對方滿身污泥,骯髒無比,料想自己面貌也必如此,忍不住相對大笑,當下找到一處小澗,和衣跳下去沖洗良久,才將頭髮、口鼻、衣服、鞋襪等處的污泥沖冼乾淨。玉燕內力已失,幸好八月中秋天時未曾寒冷,倒也抵禦得住溪水。兩個人濕淋淋的從溪中出來,想起前晚段譽跌入池塘之夕,情境相類,心情卻已大異,當真是恍如隔世。玉燕道:「咱們這麼一副樣子,若是被人撞見,真是羞也羞死了。」段譽道:「不如便在這裏曬乾,待天黑了再回去。」

  玉燕點頭稱是,倚在山石邊上。段譽仔細端相,但見佳人似玉,秀髮滴水,不由得心中大樂,卻將玉燕瞧得嬌羞無限,把臉蛋側了個去。兩人絮絮煩煩,盡撿些沒緊要的事來說,不知時間過得真快,轉眼間太陽便從山邊落了下去。又過了一會,一輪圓圓的明月移到松樹之巔。

  段譽心中喜樂,驀地裏想到慕容復,道:「燕妹,我今日心願得償,神仙也不如,卻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求婚成也不成。」玉燕本來一想到比事便即傷心欲絕,這時心情已變,對慕容復暗有歉疚之意,反而亟盼他能娶得西夏公主,道:「是啊,咱們快瞧瞧去。」兩人匆匆回迎賓館,將到門外,忽聽得黑影中有人說道:「你們也來了?」正是慕容復的聲音。

  段譽和王玉燕齊聲喜道:「是啊,原來你在這裏。」慕容復哼了一聲道:「剛才跟吐蕃國眾武士狠狠打了一架,殺了十來個人,耽擱了我不少時候。姓段的,你怎麼自己不去中和殿赴宴,卻教個姑娘冒充了你去?我——我可不容你使此狡計,非去拆穿不可。」段譽奇道:「甚麼姑娘冒充我去?我可壓根兒不知。」玉燕也道:「表哥,咱們剛從井中出來——」她說了這幾句話,隨即想起此言有些不盡不實,自己與段譽在山澗邊纏綿了半天,不能說剛從井中出來,不由得臉上紅了。

  好在黑夜之中,慕容復沒留神到她臉色忸怩,他急於要趕向皇宮,也不去注意她身上污泥盡去,絕非初從井底出來的模樣。只聽玉燕又道:「他——他說答應過要助你一臂主力,教你娶西夏公主為妻。我——我有一位公主娘娘做表嫂,那也是歡喜得緊。」

  慕容復精神一振。道:「此話當真?」他從井中出來後,遇上吐蕃武士,一場打鬥,雖是得勝,卻也打得筋疲力盡,趕回賓館時恰好見到木婉清、蕭峰、巴天石等一干人出來。他躲在牆邊,審察動靜,正要去找鄧百川、公冶乾等計議,段譽和王玉燕也回來了。慕容復心思:「這書獃子顯然是一心一意想娶我的表妹,他與蕭峰、虛竹乃結義兄弟,倘若他肯相助,於我倒確是大有好處。」

  只聽段譽道:「你是燕妹表哥,也就是我的表哥了。表哥之事,兄弟豈有袖手旁觀之理?」

  慕容復喜道:「事不宜遲,咱們須得趕赴皇宮。」當下匆匆將木婉清喬裝男子之事說了。段譽猜到了一大半,心想定是自己失蹤,巴天石和朱丹臣為了向父親交代,一力慫恿木婉清喬裝改扮,代兄求親。當下三人齊赴慕容復的寓所。鄧百川等見到公子歸來,都是喜出望外。其時為時迫促,各人手忙腳亂的換了衣衫。段譽和玉燕不願分開,慕容復無奈,只得要玉燕也改穿男裝,相偕入宮。

  當下三人帶同鄧百川、公冶乾、包不同、風波惡等趕到皇宮時,宮門已閉。慕容復豈就此罷休,悄悄走到宮牆外的僻靜之處,逾牆而入。風波惡躍上牆頭,伸手來拉段譽。段譽左手摟住玉燕用力一躍,右手去握風波惡的手。不料一躍之下,兩個人輕輕巧巧的從風波惡頭上飛越而過,還高出了三四尺,跟著輕輕落下,如葉之墜,恍然無聲。牆內慕容復,牆頭風波惡,牆外鄧百川、公冶乾,都不約而同的低聲喝采:「好輕功!」只有包不同道:「我看也稀鬆平常。」

  七個人潛入御花園中,要尋覓御宮的所在,設法混進廳去,豈知這場御宴片刻間便即散席,前來求婚的眾少年卻受文儀公主之邀,齊到青鳳閣飲茶。段譽、慕容復、王玉燕等在花園中遇到了木婉清。蕭峰、巴天石等見段譽無恙歸來,都是驚喜交集。眾人悄悄商議,均說求婚者人眾,西夏國的官員們未必弄得清楚,大夥兒混在一道,到了青鳳閣再說,段譽既然親身趕到,那便不怕揭露機關了。

  一行數人穿過御花園,遠遠望見花木叢中一座樓閣,閣邊挑出兩盞宮燈,甚是雅致,赫連鐵樹引導眾人來到閣前,朗聲說道:「四方佳客前來謁見公主。」閣門開處,出來四名宮女,手中都提著一盞輕紗燈籠,其後是一名身披紫衫的女官說道:「眾位遠來辛苦,公主請諸位進青鳳閣奉茶。」

  宗贊王子道:「很好,很好,我正是口渴得緊了。為了要見公主,多走幾步路打甚麼緊?又有甚麼辛苦不辛苦的,哈哈,哈哈!」大笑聲中昂然而入,便從那女官身旁大踏步走進閣去。其餘眾人都是爭先恐後的擁進,都想搶個佳座,越近公主越好。

  眾人一擁而進青鳳閣,只見好大一座廳堂,堂上地下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,地毯上織了五彩花朵,鮮艷奪目。一張張小茶几排列成行,几上放著青花蓋碗,每隻蓋碗旁是一隻青花碟子,碟中裝了奶酪、乾糕等四色點心。堂上斜斜的設著一張錦塾圓凳,眾人均想這定是公主的坐位。你推我擁的,都靠近那圓凳而坐。只段譽和玉燕手拉著手,坐在廳堂角落的一張小茶几旁,低聲細語,也不知說些甚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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