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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二


  ▼第一二七回 玉燕殉情

  聽那聲音陰森森地似不壞好意,段譽待要回頭,突覺背心「身柱穴」上一緊,已被人一把抓住。段譽聽那聲音依稀能夠辨明,問道:「是慕容公子麼?」那人道:「不敢,正是區區,敢請段兄移駕一談。」果然便是慕容復。段譽道:「慕容公子有命,敢不奉陪?你請放手罷!」慕容復卻道:「放手倒也不必。」

  段譽突覺身子一輕,騰雲駕霧一般飛了上去,卻是被慕容復抓住後心,提著躍上了屋頂。段譽若是張口一呼,便能將蕭峰、虛竹等驚醒,出來救援,但想:「我一叫之下,王姑娘也必聽見了,她見我二人重起爭鬧,定然大大不快。她不會怪她表哥,總是編派我的不是,我又何必惹她生氣?」當下並不呼叫,且由慕容復提在手中,一路向外奔馳,雖然深夜,但中秋將屆,月色澄明,四周景色瞧得甚是清楚,只見慕容復腳下初時踏的都是青石板街道,到後來已是黃土小徑,小徑路旁都是半青不黃的荒草。

  慕容復奔得一會,突然停步,將段譽往地下一摔,砰的一聲,段譽後腰著地,摔得好不疼痛,心想:「此人貌似文雅,行為卻頗野蠻。」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,道:「慕容兄有話好說,何必動粗?」慕容復冷笑道:「昨晚你跟我表妹說甚麼話來?」段譽臉上一紅,道:「沒有甚麼,只不過剛巧撞到,閒談幾句罷了。」

  慕容復道:「段公子是男子漢大丈夫,明人不做暗事,說過的話,做過的事,又何必抵賴隱瞞?」段譽給他一激,不由得氣往上衝,道:「當然也不必瞞你,我跟王姑娘說,要來勸你一勸。」慕容復冷笑道:「你說要勸我道:人生在世,最要緊的是夫婦間情投意合,兩心相悅。你又要說:我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識,既不知她是美是醜是善是惡,旦夕相見,便成夫妻,那是大大的不妥,是不是?又說我若辜負了王姑娘的美意,便是為天下有情人齊聲唾罵,為江湖上英雄好漢卑視恥笑。是也不是?」

  他說一句,段譽驚一分,待他說完,這才結結巴巴的道:「王——王姑娘都跟你說了?」慕容復道:「她怎會跟我說?」段譽道:「那麼——那麼是你昨晚躲在一旁聽見了?」慕容復冷笑一聲,道:「你騙得了這種不識世務的無知姑娘,可騙不了我。」段譽奇道:「我騙你甚麼?」

  慕容復道:「事情再明白也沒有了,你自己想做西夏駙馬,怕我來爭,便編好一套說辭,想誘我上當。嘿嘿,慕容復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兒,難道會墮入你的彀中?你——你——你當真是睡昏了頭啦。」段譽嘆道:「我是一片好心,但盼王姑娘和你成婚,結成神仙眷屬,舉案齊眉,白頭偕老。」慕容復道:「多謝你的金口啦,姑蘇慕容和大理段氏無親無故,素無交情,何必要你這般善禱善頌?我若是給玉燕纏住了不得脫身,你便得其所哉,披紅掛彩的去做西夏駙馬了。」

  段譽怒道:「你這不是胡說八道麼?我是大理王子,大理雖是小國,卻也沒將這個『駙馬』二字看得比天還大。慕容公子,我善言勸你,榮華富貴,轉瞬成空,你就算做了西夏駙馬,要做大燕皇帝,還不知要殺多少人?就算中原給你殺得血流成河,屍骨如山,你這大燕皇帝是否做得成,那也是難說得很。」慕容復卻不生氣,只冷冷的道:「你滿口子仁義道德,一肚皮卻是蛇蠍心腸。」

  段譽急道:「你不相信我是一番好意,那也由你,總而言之,我不能讓你娶西夏公主,我不能眼見王姑娘為你傷心腸斷,自尋短見。」慕容復道:「你不許我娶,哈哈,你真有這麼大的能耐?我偏要娶,你便怎樣?」段譽道:「我自當盡心竭力,阻你成事。我一個人無能為力,便請朋友們幫忙。」

  慕容復心中一凜,蕭峰、虛竹二人的武功如何,他自是熟知有素,甚至段譽本身,當六脈神劍施展之際,自己也抵敵不住,幸好他的劍法有時靈,有時不靈,未能得心應手,總算還可乘之以隙,當即微微抬頭,高聲說道:「表妹,你過來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
  段譽聽得王玉燕就在身後,不禁又驚又喜,回頭去看,但見遍地清光,卻那裏有個人影?正在凝神尋找,似乎對面樹叢中有甚麼東西動了一動,突然間背上一緊,又被慕容復抓住了「身柱穴」,身子又被他提了起來,這才知道上當,苦笑道:「你又來動蠻,實非君子之所為。」慕容復冷笑道:「對付你這種小人,豈能用君子手段?」提著他向旁走了數丈,來到一口枯井之旁,舉手一擲,將他投了下去。段譽大叫:「啊喲!」身子已直摔入井底。慕容復正待找幾塊大石壓在井口之上,叫他在裏面活活的餓死,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:「表哥,你瞧見我了?要跟我說甚麼話?啊喲,你把段公子怎麼啦?」正是王玉燕。

  慕容復一獃,皺起了眉頭,他向著段譽背後高聲說話,意在引得段譽回頭觀看,以便拿他的後心要穴,不料王玉燕真的便躲在附近。他這幾句話聽在玉燕耳中,還道自己在旁,已給慕容復發覺,只得現身出來。原來玉燕日夜愁思,難以安睡,倚窗望月,卻將慕容復抓住段譽的情景都瞧在眼裏,生怕兩人爭鬥起來,慕容復不敵段譽的六脈神劍,當即追隨在後,兩人的一番爭辯,句句都給她聽見了。只覺段譽相勸慕容復的言語,確是出於肺腑,但慕容復半句不聽。

  玉燕奔到井旁,俯身下望,叫道:「段公子,段公子!你有沒有受傷?」段譽被摔之時,頭下腳上,腦袋向下,撞在硬泥之上,登時暈去,玉燕的呼喚便沒有聽見。玉燕叫了幾聲,不聽見回答,只道段譽已然跌死,想起他平素對自己的種種好處來,這一次又可說是為自己送命,忍不住哭了出來,叫道:「段公子,你——你不能死!」

  慕容復冷冷的道:「你對他果然是一往情深。」玉燕哽咽道:「他好言相勸於你,你為甚麼要害死他?」慕容復道:「這人是我大對頭,你沒聽他說,他要盡心竭力,阻我成事麼?那日少室山上,他令我喪盡臉面,叫慕容復難在江湖立足,這種人我自然容他不得。」

  玉燕道:「少室山之事,確是他不對,我早已怪責過他了,他已自認不是。」慕容復冷笑道:「哼,哼!自認不是!這麼輕描淡寫一句話,就把這樑子揭過去了麼?我慕容復行走江湖,人人在背後指指點點,說我敗在他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之下,你倒想想我做人還有甚麼樂趣?」玉燕柔聲道:「表哥,一時勝敗,又何必常自掛懷在心?那日少室山鬥劍,舅父已開導過你了,過去的事,再說作甚?」她不知段譽到底是否真的死了,探頭井口,又叫道:「段公子,段公子!」仍是不聞應聲。

  慕容復道:「你這麼關心他,嫁了他也就是了,又何必假惺惺的跟著我?」玉燕胸口一酸,道:「表哥,我對你一片真心,難道——難道你還不信麼?」慕容復道:「你對我一片真心,哈哈!那日太湖之畔的碾坊之中,你赤身露體,和這姓段的一同躲在柴草堆中,卻在幹些甚麼?那是我親眼目睹之事,難道還有假的了?那時我要一刀殺死了這姓段的小子,你卻指點於他,和我為難,你的心到底是向著那一個?哈哈,哈哈!」說到後來,只是一片大笑之聲。

  玉燕驚得獃了,顫聲道:「太湖畔的碾坊中——那個——那個蒙面的——蒙面的西夏武士——」慕容復道:「不錯,那假扮西夏武士李延宗的,便是我了。」玉燕低聲說道:「怪不得,我一直有些疑心。那日你曾說:『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』,那——那——原是你的口吻,我早該知道的。」

  慕容復冷笑道:「你雖早該知道,可是現下方知,卻也還沒太遲。」玉燕道:「表哥,那日我中了西夏人所放的毒霧,多蒙段公子相救,中途遇雨,濕了衣衫,這才在碾坊中避雨,你——你——你可不能多疑。」

  慕容復道:「好一個在碾坊中避雨——可是我來到之後,你二人仍在鬼鬼祟祟,這姓段的伸手來摸你臉蛋,你毫不閃避。那時我說甚麼話了,你可記得麼?只怕你一心都貫注在這姓段的身上,我的話全沒聽進耳去。」

  玉燕心中一凜,回思那日碾坊中之中,那蒙面西夏武士「李延宗」的話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現將出來了,她喃喃的道:「那時候——那時候——你也是這般嘿嘿冷笑,說甚麼了?你說——你說:『我叫你去學了武功前來殺我,卻不是叫你二人——你二人——』」她心中記得,當日慕容復說的是「卻不是叫你二人打情罵俏,動手動腳。」但這八個字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。

  慕容復道:「那日你又說道,若我殺了這姓段的小子,你便決定殺我為他報仇。王姑娘,我聽了你這句話,這才饒了他的性命,不料養虎貽患,教我在少室山眾英豪之前,丟盡了臉面。」玉燕見他不稱自己為「表妹」,改叫「王姑娘」,心中更是一寒,她性子甚是溫柔,不願和這位素所敬愛的表哥爭執,說道:「表哥,那日我若知是你,自然不會說這種言語。」

  慕容復道:「就算我戴了人皮面具,你認不出我的相貌,就算我故裝啞嗓,你聽不出我的口音,但難道我的武功你也認不出?哈哈,你於武學之道,淵博非凡,任誰使出一招一式,你便知道他的門派家數,可是我和這小子動手百餘招,你難道還認不出我?」玉燕低聲道:「我確是有點疑心,不過——表哥,咱們好幾年沒見面,我對你的武功進境不大了然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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