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三八三


  慕容復聽她說到這一節,心下更是不忿,玉燕之意,明明說自己武功進境太慢,不及她的意料,說道:「那日你道:『我初時看你刀法繁多,心中暗暗驚異,但看到五十招後,覺得也不過如此,說你一句黔驢技窮,似乎刻薄,但總言之,你所知遠不如我。』王姑娘,我所知確是遠不如你,你——你又何必跟隨在我身旁?你心中瞧我不起,不錯,可是我慕容復堂堂丈夫,也用不著給姑娘們瞧得起。」

  王玉燕走上幾步,柔聲說道:「表哥,那日我說錯了,這裏跟你賠不是啦。」說著躬身斂衽行禮,又道:「我實在不知道是你——你大人大量,千萬別放在心上。我從小敬重你,自小咱們一塊玩兒,你說甚麼我總是依甚麼,從來不會違拗於你。當日我胡言亂語,你總要念著昔日的情份,原諒我一次。」

  那日玉燕如此說法,慕容復是個心高氣傲之人,聽在耳中,自是耿耿於懷,大是不快,自此之後,兩人雖是相聚時多,總是心中存了介蒂,不免格格不入。這時聽玉燕軟言相求,目光下見到這樣一個清麗絕俗的姑娘如此情致纏綿的對著自己,深信她和段譽之間確無曖昧情事,當日言語衝撞確也是出於無心,想到自己和她青梅竹馬的情份,不禁動心,伸出手去,握住她的雙手,叫道:「表妹!」

  玉燕大喜,知道表哥原諒了自己,投身入懷,將頭靠在他的肩上,低聲道:「表哥,你生我的氣,儘管打我罵我,可千萬別藏在心中不說出來。表哥,你不去做西夏駙馬了罷?」慕容復抱著她溫軟的身子,但覺她低聲軟語,吹氣如蘭,不由得心神盪漾,猛聽得她問起西夏駙馬之事,登時全身一震,心道:「糟糕!慕容復,你兒女情長,英雄氣短,險些兒誤了大事。倘若這一點點的私情也割捨不下,那裏還說得上『打天下』的大業?」當即伸手將她推開,硬起心腸,說道:「表妹,你我緣份已盡,你說過的話,做過的事,我總是難以忘記。」

  王玉燕凄然道:「如此說來,你是決計不能原諒我了?」慕容復心中「私情」和「大業」兩件事交戰,遲疑半刻,終於搖了搖頭。玉燕萬念俱灰,還是忍不住又問道:「你定要去娶那西夏公主,從此不再理我?」慕容復硬起心腸,點了點頭。玉燕以前曾萌死志,卻給雲中鶴救起,此刻為意中人親口所拒,傷心得幾乎要吐出血來,突然心想:「這位段公子對我確是一片癡心,我卻從來不假以辭色,此番他更為我而死,實在是對他不起。反正我也不想活了,這口深井段公子摔入其中而死,想必下面有甚麼尖岩硬磚撞上便死。我不如和他死在一起,以報答他對我的一番深意。」當下慢慢走向井邊,轉頭道:「表哥,祝你得遂心願,娶了西夏公主,又做大燕皇帝。」

  慕容復知她要去尋死,走上一步,伸手想拉住他手臂,口中想呼:「不可!」但心中知道,只要口中一出聲,伸手一拉,玉燕這番柔情糾纏自己能否擺脫,實在難料。要知王玉燕溫柔美貌,世所罕有,得妻如此,夫復何憾?更何況她自幼便對自己情根深種,若是一個克制不住,結下了甚麼孽緣,這興復燕國的大計便大受挫折了。他言念及比,嘴巴張開了卻無聲音發出,一隻手伸了出去,卻不去拉玉燕。

  玉燕猜到了他的心情,心想此人涼薄如此,更無別念,叫道:「段公子,我和你死在一起!」縱身一躍,頭下腳上向井中倒衝了下去。慕容復「啊」的一聲,伸手想去拉玉燕的腳,憑他武功,要抓住她,原是輕而易舉,但終究是打不定主意,任由玉燕跳了下去。慕容復嘆了口氣說道:「表妹,你畢竟內心是深愛段公子,雖然生不能成為夫婦,死而同穴,總算是得遂你的心願。」

  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:「假惺惺,偽君子!」慕容復微微一驚:「怎地有人到了我身後,竟沒知覺?」向後拍出一掌,這才轉過身來,月光下但見一個淡淡的影子隨掌飄開,身法之輕,實所罕見。慕容復飛身而前,不等他身子落下,又是一掌拍去,怒喝:「甚麼人?這般戲弄你家公子!」那人在半空一掌擊落,與慕容復掌力一對,又向外飄開丈許,這才落下地來,卻原來是吐蕃國師鳩摩智。他哈哈一笑,道:「明明是你逼她自盡,卻還在說甚麼得遂心願,單憑一語便能遮盡天下人的耳目麼?」

  慕容復道:「這是我的私事,誰要你來多管閒事?」鳩摩智道:「是天下的事,是天下人便管得,你幹那傷天害理之事,和尚便要管上一管。何況你想做西夏駙馬,那更不是私事了。」慕容復道:「遮莫你這和尚,也想做駙馬?」鳩摩智哈哈大笑,道:「和尚做駙馬,焉有是理?」慕容復冷笑道:「我早知吐蕃國存心不良,那你是為你們小王子出頭了?」

  鳩摩智道:「甚麼叫做『存心不良』?想娶西夏公主,便是存心不良,然則閣下之存心,良乎?不良乎?」慕容復道:「我要娶西夏公主,乃是憑自身所能,爭為駙馬,卻不是指使手下人來搞風搞雨,弄得靈州道上,英雄眉蹙,豪傑齒冷。」鳩摩智笑道:「咱們把許多不自量力的傢伙打發去,免得西夏京城中,滿街盡是油頭粉臉的光棍,烏煙瘴氣,見之煩心。那是為閣下清道啊,有何不妥?」

  慕容復道:「若是如此,卻也甚佳,然則吐蕃國小王子,是要憑一己功夫,和人爭勝了?」鳩摩智道:「正是!」慕容復見他有恃無恐的模樣,不由得起疑,說道:「貴國小王子莫非武功高強,英雄無敵,已有必勝的成算?」

  鳩摩智道:「小王子殿下是我的徒兒,武功是還算不錯,英雄無敵卻不見得,必勝的成算倒是有的。」慕容復更感奇怪,心想:「我若直言相問,他未必肯答,還是激他一激。」便道:「這可奇了,他有必勝的成算,我卻也有必勝的成算。也不知到底是否真的必勝。」

  鳩摩智笑道:「你很想知道我們小王子的必勝成算,是不是?不妨你先將你的法子說將出來,然後我說我們的。咱們一起參詳參詳,且瞧是誰的法子高明。」

  慕容復所恃者不過武功高明,形貌俊雅,真的要說有甚麼必勝成算,卻是沒有,便道:「你這人詭計多端,言而無信。我便跟你說,你卻不說,豈不是上了你的當?」

  鳩摩智哈哈一笑,道:「世兄,我和令尊相交,我尊敬他,他尊敬我。我妄僭一些,總算得上是你的長輩。你對我說這些話,不也過份麼?」慕容復躬身行禮,道:「明王責備得是,還請恕罪則個。」

  鳩摩智笑道:「世兄聰明得緊,你既自認晚輩,我瞧在你爹爹的份上,可不能佔你的便宜了。我跟你說,吐蕃國小王子的取勝成算,說穿了不值半文錢,凡是想與小王子爭做駙馬之人,我們一個個將他料理了。既然無人能與小王子爭,我們小王子豈有不能中選之理?哈哈,哈哈。」慕容復倏地變色,道:「如此說來,我——」

  鳩摩智道:「我和令尊情好甚篤,自然不能要了你的性命。我誠意奉勸世兄一句話!速離西夏,是為上策。」慕容復道:「我若不走呢?」鳩摩智微笑道:「那也不會取你的性命,只須將世兄剜去雙目,或是斫斷一手一足,成了殘廢之人。西夏公主自然不會嫁一個五官不齊、手足不全的英雄好漢。」他說到最後「英雄好漢」四字時把聲音拖長了,大有嘲諷之意。慕容復心下大怒,只是忌憚他武功了得,不敢貿然便和他動手,低下了頭,要想個對付的法子。

  月光之下,忽見腳邊有一物蠕蠕而勁,凝神一看,卻是鳩摩智右手的影子,慕容復吃了一驚,只道對方正自凝聚功力,轉瞬便欲出擊,當即暗暗運氣,以備抵禦。卻聽得鳩摩智說道:「世兄,你逼得令表妹自盡,實在可惜。你要是速離西夏,你逼死王姑娘的事,我也便不加追究了。」慕容復哼了一聲,道:「那是她自己投井殉情,和我有甚麼干係?」口中說話,目不轉瞬地凝視地下的影子,只見鳩摩智雙手的影子都是不住的顫動。慕容復心下起疑:「憑他如此高強的武功,若要出手傷人,何以這般不斷的蓄勢作態?這其中必定另有緣故。」再一凝神間,只見他褲管、衣角,也都是不住的微微擺動,顯似是不由自主的全身發抖。

  慕容復腦子極靈,一轉念間,驀地想起:「那日在少林寺藏經閣中,那位無名神僧說鳩摩智練了少林派的七十二絕技之後,又去強練甚麼『易筋經』,又說他『次序顛倒,大難已在旦夕之間』,說練諸種少林絕技,倘若心中不存慈悲之念,戾氣所鍾,奇禍難測。這位神僧說到我爹爹和蕭遠山的疾患,有如親歷,那麼說鳩摩智的話,想來也非虛假。」他想到此節,不由得心中大喜:「嘿嘿,這和尚自己大禍臨頭,卻還在恐嚇於我,說甚麼剜去雙目,斬手斷足。」但他究是不能確定,當即說道:「唉!次序顛倒,大難已在頃到之間!這練功的走火入魔,最是厲害不過。」

  鳩摩智大叫一聲,若狼嚎,若牛鳴,聲音甚是可怖,伸手便向慕容復手臂抓過來,問道:「你說甚麼?你在說誰?」慕容復一側身,避開了這一抓,鳩摩智跟著也轉過身來。清冷的月光照到他的臉上,只見他雙目通紅,滿臉都是暴戾之色,但兇猛的神氣,卻也無法遮掩流露在臉上的惶怖。

  慕容復一見這神色,更無懷疑,說道:「我有一句良言,誠意相勸。明王即速離開西夏,回歸吐蕃,只須不運氣,不動怒,不出手,當能回歸故土,否則啊,那位少林神僧的話便要應驗了。」鳩摩智荷荷呼喚,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,已是蕩然無存,大叫:「你知道甚麼?你知道甚麼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