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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〇


  ▼第一二三回 異國金蘭

  蕭峰和慕容復各見父親睜眼微笑,欣喜不可名狀,卻見蕭遠山和慕容博二人攜手站起,一齊在那老僧面前跪下。那老僧道:「你二人由生到死,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遭,心中可還有甚麼放不下?倘若適才就此死了,還有甚麼興復大燕、親報妻仇的念頭?」蕭遠山道:「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,那全是假的,沒有半點佛門弟子的覺心,懇請師父收錄。」

  那老僧道:「你的殺妻之仇,不想報了?」蕭遠山道:「弟子生平殺人,無慮百數,倘若被我所殺之人的親屬皆來向我復仇索命,弟子雖死百次,亦自不足。」那老僧轉向慕容博道:「你呢?」慕容博微微一笑,道:「庶民如塵土,帝王亦如塵土。大燕不復國是空,復國亦空。」

  那老僧哈哈一笑,道:「大徹大悟,善哉,善哉!」慕容博道:「求師父收為弟子,更加開導。」那老僧道:「你們想出家為僧,須求少林寺中的大師們剃度。我有幾句偈語,不妨說給你們聽聽。」當即端坐說法。蕭峰和慕容復見父親跪下,跟著便也跪下。玄生、玄渡、神光、道清、波羅星瞧那老僧說到奇妙之處,不由得皆大歡喜,敬慕之心,沛然而起,一個個的都跪將下來。段譽趕到之時,聽到那老僧正在為眾人妙解佛義,他只想繞到那老僧對面,瞧一瞧他的容貌,那知鳩摩智忽然間會下毒手,胸口竟然中了他的一記「火燄刀」。

  段譽隨即昏迷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這才慢慢醒轉,睜開眼珠,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布帳頂,跟著發覺是睡在床上被窩之中。他一時之間神智未曾全然清醒,用力思索,只記得是遭了鳩摩智的暗算,怎麼會睡在一張床上,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,只覺口中奇渴,便欲坐起,微一轉動,卻覺胸口一陣劇痛,忍不住「啊」的一聲,叫了出來。

  只聽外間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:「段公子醒了,段公子醒了!」語聲中充滿了喜悅之情。段譽只覺這少女的聲音頗是熟悉,正在想說話之人是誰,忽見一個青衣少女急步奔進屏來,圓圓的臉蛋,嘴角邊一個小小酒窩,正是當年在「無量劍」東宗大廳上所遇的鍾靈。她父親「見人就殺」鍾萬仇,和段譽之父段正淳結下深仇,設計相害,陰差陽錯,段譽從石屋中出來之時,竟將個衣衫不整的鍾靈抱在懷中,將害人反害己的鍾萬仇氣了個半死。其後鍾靈雖被雲中鶴劫了去,不知下落如何,段譽有時念及,不免歉然,那想到居然會在這裏相見。

  鍾靈和他目光一觸,臉上一陣暈紅,似笑非笑的道:「你早忘了我罷?還記不記得我姓甚麼?」段譽見到她的神情,腦海中驀地裏出現了一幅圖畫,只是她坐在橫樑之上,兩隻腳一盪一盪,嘴裏不住咬著瓜子,說也奇怪,當時她穿的那雙蔥綠鞋子鞋面上所繡的幾朵黃色小花,這時還似看得清楚無比,禁不住脫口而出:「你那雙繡黃花的蔥綠鞋兒呢?」

  鍾靈臉上又是一紅,心想:「他居然將我那雙鞋兒也記得清清楚楚,足見並沒忘了我。」微笑道:「早穿破啦,虧你還記得這些。」段譽笑道:「怎麼你沒吃瓜子?」

  鍾靈道:「好啊,這幾天服侍你養傷,把人家都快急死啦,誰還有閒情吃瓜子。」一句話說出口,覺得自己真情流露,不由得飛紅了臉。段譽怔怔的瞧著她,隔了半晌,問道:「你的青靈子呢?那條金色小蛇兒呢?」

  鍾靈道:「我流落在外,沒回過家,怎——怎麼帶甚麼青靈子、金靈子?」

  段譽道:「啊,是了,那日那個『窮兇極惡』雲中鶴將你抱了去,我很是著急,只恨自己不會武功,便叫我徒兒南海鱷神來救你,不知你如何脫險,好生想念。」鍾靈笑道:「你徒兒對你倒很忠心。這雲中鶴輕功雖好,帶了我終究奔行不快,只逃出數里,便給你徒兒追上了——」說到這裏,突然住口,神態甚是忸怩。

  段譽道:「怎麼啦?」鍾靈突然噗哧一笑,道:「你猜你那個徒兒叫我甚麼?真是叫人生氣又不是,好笑又不是。」段譽看到她嬌羞的模樣,不禁心中一蕩,說起當時在大理所說的話來,微笑道:「我徒兒自然叫你作『師娘』啦。」

  鍾靈滿臉孕著笑意,說道:「我給那個惡徒抱著,拼命掙扎,卻那裏掙得脫他的掌握?心裏可真害怕得要命,只聽得你徒兒一面追,一面嘶啞著嗓子大叫:『師娘,師娘!你伸手掏他的腋窩兒,這瘦竹篙可最怕癢。』我心裏想:『呵癢麼?那倒是我最拿手的事。』伸出手來,正要往那惡人腋窩裏呵去,不料那惡人已先聽到你徒兒的說話,不等我手到,忍不住已哈哈笑了起來。他這麼一笑,便奔不快了,你徒兒跟著便即追到。

  「那惡人道:『岳老三,你可上了人家的當啦!』岳老三道:『甚麼上當不上當?你快放下我師娘,要不然便嘗嘗我鱷嘴剪的滋味。』那惡人無可奈何,只好將我放下。我乘他不備,伸手便呵他癢。那惡人彎了腰,笑得喘不過氣來,他越是笑,我越是不住手的呵。他一面笑,一面不住咳嗽。岳老三道:『師娘,你這就饒了他罷,再呵下去,他一口氣接不上來,可活不成啦!』我好生奇怪,這惡人武功很高,怎麼會給人呵癢呵死?便說:『我不信,我呵死他試試看。』岳老三道:『不成,試不得,呵死了便活不轉了。雲中鶴的練功罩門是在腋下天泉穴,這地方碰也碰不得。』

  「我聽他這麼說,便放手不再呵他癢,要是真的將這大惡人呵死了,那可不大妙。那惡人站直身子,狠狠向我瞧了一眼,突然一口唾沫向岳老三吐去,罵道:『死鱷魚,臭鱷魚,我練功的罩門所在,為甚麼說與外人知道?』我說道:『好啊,你罵人啊!』伸手又去呵他癢,不料這一次卻不靈了,他飛出一腳,將我踢了個觔斗,便即揚長而去。岳老三將我扶了起來,問道:『師娘,你摔痛了沒有?』我還沒有回答,忽見我爹爹提刀追來,叫道:『臭丫頭,你死在這裏幹甚麼?』岳老三回頭喝道:『他——他——』(這岳老三口中罵人)『——你不乾不淨的嚷嚷甚麼?』我爹爹怒道:『我自罵我女兒,管你甚麼事?』岳老三不知為了甚麼,突然大發脾氣,指著我爹爹大叫:『你——你這狗賊,居然想佔我便宜?我——我岳老二跟你拼了。』我爹爹道:『我佔你甚麼便宜了?』岳老三道:『他是我師娘,已然比我大了一輩,那是事出無奈,我也沒甚麼法子。你卻自稱是她老子,這——這——這——不是更比我大上兩輩麼。我岳老三在南海為尊,人人叫我老祖宗、老爺爺,來到中原,卻處處比人矮上一兩輩,老子不幹,萬萬的不幹!』」

  鍾靈聰明伶俐,口齒便給,學起南海鱷神的說話來,雖不如阿朱之唯妙唯肖,但神態聲音,卻也有五分相似。段譽一聽,覺得正是自己那寶貝徒兒的口吻,不由得甚是好笑。

  鍾靈續道:「我爹爹說道:『你不幹就不幹。這是我親生的女兒,我自然是她老子,又有甚麼自稱不自稱的。』不料這岳老三說不過我爹爹,竟然強辭奪理起來,說道:『你當然是自稱。我師娘這麼美麗,你卻醜得像個妖怪,怎麼會是她老子?我師娘定然是別人生的,不是你生的。你是假老子,不是真老子!』我爹爹一聽,氣得臉也黑了,提刀向岳老三便砍。我忙勸道:『爹爹,這人將我從惡人手裏救了出來,你別殺他!』我爹爹怒火衝天,罵道:『臭丫頭,我早疑心你不是我生的。連這大笨蛋都這麼說,還有甚麼假的?我先殺了他,再殺你,然後去殺你媽媽!』」

  原來鍾靈之母昔日與段譽之父段正淳曾有過一段舊情。鍾萬仇瞧著她越長越美,與自己的尊容沒半分相似之處,那疑心加上酸意,每日裏都在心中糾纏不清。

  鍾靈說到這裏,眼睛中淚珠滾來滾去,盈盈欲滴。段譽道:「你別擔心!我知道你爹最怕老婆,萬萬不敢去殺你媽。」鍾靈笑了起來,道:「你怎麼又知道了?」這一笑,藏在眼中的淚水都從臉頰上滾下來。段譽道:「我到你家萬劫谷中去送信,親眼見到你爹爹對你媽千依百順,沒半點違拗。」鍾靈嘆了口氣,半晌不語。段譽道:「後來便怎樣?怎麼你又到了這裏?」

  鍾靈道:「我見爹爹和你徒兒鬥了起來,一時間勝敗難分,我便大聲叫道:『喂,岳老三,你不可傷我爹爹。』又叫道:『爹爹,你不能傷了岳老三!』不理他們後來打得怎樣,便自走了。」段譽點頭道:「是啊,還是出來在外面散散心的好。」

  鍾靈道:「我本來想找你,可是找來找去,卻那裏找得到?前些日子聽到江湖上有人說,天下英雄好漢都要到少林寺來聚會,我心裏琢磨,說不定你也會來,因此上便也趕上少室山來。可是我既不是英雄,又不是好漢,這少林寺是不能去的,只好在山下亂走,見到人就打聽你的下落。幸好這裏有一所空屋子沒人住,我便老實不客氣的住將下來了。」

  段譽聽她說得輕描淡寫,但見她臉上頗有風霜之色,心想她小小年紀,孤身輾轉江湖,這些日子來想必吃了不少苦頭,對自己的情意,實是可感,忍不住伸出手去,握住她手,低聲道:「總算天可憐見,教我又見到了你!」

  鍾靈坐到床沿之上,問道:「你怎麼會到這裏來的?」段譽睜大了眼睛,道:「我正要問你呢,我怎麼會到這裏來的?我只知道有一個惡和尚暗算於我。我胸口中了他的無形刀氣,受傷甚重,以後便甚麼都不知道了。」

  鍾靈皺起了眉頭,道:「那可真奇怪之至了!昨日黃昏時候,我到菜園子去拔菜,在廚房裏洗乾淨了切好,正要去煮,聽得房中有人呻吟。我嚇了一跳,拿了菜刀走進房來,只見我床上睡得有人。我連問幾聲:『是誰,是誰?』不聽見回答。我想一定是要想來算計我的壞人,舉起菜刀,便要向床上那人砍將下去。幸虧——幸虧你是仰天而臥,刀子還沒砍到你身子,我已先見到了你的臉——」

  她說到這裏,伸手輕拍自己胸膛,想是當時情勢驚險,此刻思之,猶有餘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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