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三六九


  突然之間,數十年來恨之切齒的大仇人,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,按理說該當十分快意,但他心中卻是感到說不出的寂寞凄涼,只覺自己在這世上再也沒甚麼事情可幹,活著也是白活。他斜眼向倚在柱上的慕容博瞧去,只見他臉色平和,嘴角邊微帶笑容,倒似死去之後,比活著還更快樂。蕭遠山內心反而隱隱有點羨慕他的福氣,但覺一了百了,人死之後,甚麼都是一筆勾銷。在這頃刻之間,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:「仇人都死光了,我的仇全報完了。我卻到那裏去?回大遼麼?到雁門關外去隱居麼?帶了峰兒浪跡天涯,四海飄流麼?」只覺不論到甚麼地方,都是全無意味。

  那老僧道:「蕭老居士,你要到那裏去,這就請便。」蕭遠山搖搖頭道:「我——我卻到那裏去?我無處可去。」那老僧道:「慕容居士是我出手打死,你未能親自報得大仇,是以心有餘憾,是也不是?」蕭遠山道:「不是!就算你沒有打死他,我也不想打死他了。」那老僧點頭道:「不錯!可是這位慕容少俠傷痛父親之死,卻要找老衲和你報仇,卻是如何是好?」

  蕭遠山心灰意冷,萬念俱息,道:「大和尚乃代我出手,慕容少俠要為父報仇,儘管來殺我便是。」他突然嘆了口氣道:「他來取我性命倒好。峰兒,你也回到大遼去罷,咱們的事都辦完啦,路已走到了盡頭。」蕭峰叫道:「爹爹,你——」忽聽那老僧道:「慕容少俠若是打死了你,你兒子勢必又要殺慕容少俠為你報仇,如此怨怨相報何時方了?不如天下罪孽,都歸我罷!」說著踏上一步,提起手掌,往蕭遠山頭頂拍將下去。

  蕭峰一見大驚,他已有前車之鑒,知道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,也能一掌打死了父親,大聲喝道:「住手!」雙掌齊出,向那老僧當胸猛擊過去。他對那老僧本來大有敬仰之意,但這時為了相救父親,只有全力奮擊,已顧不得這雙掌之中包含了當世至剛至強、無堅不摧的大力,縱然是銅筋鐵骨之身,只怕也是當者立斃。那老僧伸出左掌,將蕭峰雙掌推來之力擋了一檔,右掌卻仍是拍向蕭遠山頭頂。

  蕭遠山全沒想到抵禦,眼見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腦門的百會穴上,那老僧突然大喝一聲,右掌改向蕭峰擊去。蕭峰雙掌之力正與他左掌相持,突見他右掌轉而襲擊自己,當即抽出左掌抵擋,同時叫道:「爹爹,快走,快走!」不料那老僧右掌這一擊中途轉向,純係虛招,只是要引開蕭峰雙掌中的一掌之力,以減輕推向自身的力道。

  蕭峰左掌一迴,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轉,波的一聲輕響,已擊中了蕭遠山的頂門。便在此時,蕭峰的右掌已跟著擊到,砰的一響,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,跟著喀喇喇幾聲,肋骨斷了幾根。那老僧微微一笑,道:「好俊的功夫!降龍十八掌,果然天下第一。」這個「一」字說出,口中一股鮮血跟著直噴了出來。

  蕭峰一獃之下,過去扶著父親身子,但見他呼吸停閉,心不再跳,已然氣絕身亡。忽聽得閣下傳來人聲,有人說道:「難道是在藏經閣中?」好幾個人快步走近。

  那老僧道:「是時候了,該當走啦!」伸出雙手,右手抓住蕭遠山屍身的後領,左手抓住慕容博屍身的後領,邁開大步,竟如凌虛而行一般,走了幾步,便跨出了窗子。蕭峰和慕容復齊聲大喝:「你——你幹甚麼?」同發掌力,向那老僧背心擊去。就在片刻之前,他二人還是勢不兩立,要拼個你死我活,這時二人的父親雙雙被害,竟爾敵愾同仇,聯手追擊對頭。二人掌力相合,力道更是巨大。但那老僧的身子便如是一隻紙鳶般,在二人掌風的推送之下,向前飄出數丈,雙手仍是抓著兩具屍身,三個身子輕飄飄地,渾不似血肉之軀。

  蕭峰縱身一跳,跟著便追出窗外,只見那老僧手提二屍,直向山上走去。蕭峰加快腳步,只道三腳兩步便能追到他身後,不料那老僧輕功之奇,實是生平從所未見,宛似身有邪術一般。蕭峰奮力急奔,只覺山風刮臉如刀,自知奔行奇速,但離那老僧背後始終有兩三丈遠近,連連發掌,總是打了個空。那老僧越走越高,在荒山中東一轉、西一拐,到了一處林間略略平曠之地,忽將兩具屍身往一株樹下一放,擺成了盤膝而坐的姿勢,自己坐在二屍之後,各出一掌,抵住二屍的背心。他剛坐定,蕭峰亦已趕到。

  蕭峰性子雖豪邁,處事卻又極為精細,一見那老僧舉止有異,便不上前動手。只聽那老僧道:「我提著他們奔走一會,活活血脈。」蕭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給死人活活血脈,那是甚麼意思?順口道:「活活血脈?」

  那老僧道:「他們內傷太重,須得先令他們作龜息之眠,再圖解救。」蕭峰心下一凜:「難道我爹爹沒死?他——他是在給爹爹治傷?天下那有先將人打死再給他治傷之法?」這時慕容復、鳩摩智、玄生、玄渡以及神光上人等先後趕到,只見兩具屍體的頭頂,忽然冒出一縷縷的白氣。

  那老僧將二屍轉過身來,面對著面,再令二屍的四雙手相互握住。慕容復說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這是幹甚麼?」那老僧不答,繞著二屍緩緩行走,不住伸出手掌,有時在蕭遠山「大椎穴」上拍一記,有時在慕容博「玉枕穴」上揉一下,只見二屍頭頂白氣越來越濃,又過了一盞茶時分,蕭遠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時一動。蕭峰和慕容復又驚又喜,齊叫:「爹爹!」蕭遠山和慕容博慢慢睜開雙眼來,向對方看了一眼,隨即閉住。但見蕭遠山滿臉紅光,慕容博臉上卻隱隱現著青氣。

  眾人這時方才明白,那老僧出掌擊打二人,只不過暫時令他們停閉氣息,心臟不跳,似是醫治重大內傷的一種法門,只是「龜息」之法,許多內功高深之士都曾練過,然這是自停呼吸,要一掌打得將旁人停止呼吸而不死,卻是萬萬不能。這老僧既是用心良善,原可事先明言,何必開這個大大的玩笑,以致累得蕭峰、慕容復驚怒如狂,更累得他自身受到蕭峰的掌擊,口噴鮮血?眾人心中積滿了疑團,但見那老僧全神貫注,甚是忙碌,誰也不敢出口詢問。

  卻聽得蕭遠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響,愈來愈是粗重,跟著蕭遠山臉色漸紅,到後來便如要滴出血來,慕容博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青,碧油油的甚是怕人。二人身子顫動,顯是頗為危殆。旁觀眾人均知,一個是陽氣過旺,虛火上沖,另一個卻是陰氣太盛,風寒內塞。玄生、玄渡、神光,道清等身上均帶得有種種靈丹妙藥,只是不知那一種方才對症。

  只聽得那老僧突然喝道:「咄!四手互握,內息相應,以陰濟陽、以陽消陰。權位之圖、仇恨之心,天地悠悠,消於無形!」

  蕭遠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來交互握住,聽那老僧一喝,不由得手掌一緊,各人體內的內息向對方湧了過去,融會貫通,以有餘補不足,兩人臉色漸漸的變得蒼白,又過一會,兩人同時睜開眼來,相對一笑,莫逆於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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