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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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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譽尋思:「此處既是離少林寺不遠,想必是我受傷之後,有人將我送到這裏來了。」 鍾靈又道:「我叫你幾聲,你卻只是呻吟,不來睬我。我一摸你額頭,燒得可厲害,又見你衣襟上有許多鮮血,知道你受了傷,解開你衣衫想瞧瞧傷口,卻是包紮得好好的。我怕觸動傷處,沒敢打開繃帶。等了好久好久,你總是不醒。唉,我又是喜歡,又是焦急,不知道怎樣辦才好。」 段譽道:「累得你掛念在心,真是好生過意不去。」鍾靈突然臉孔一板,道:「你不是好人,早知你這麼沒良心,我早不想念你了。現在我就不理你啦,讓你死也好,活也好,我總是不來睬你。」段譽道:「怎麼了?怎麼忽然生起氣來了?」 鍾靈「哼」的一聲,小嘴一撅,道:「你自己知道,卻來問我幹甚麼?」段譽急道:「我——我當真不知,好姑娘,好妹子,你跟我說了罷!」鍾靈嗔道:「呸!誰是你的好姑娘、好妹子了?你在睡夢中說了些甚麼話,你自己知道,卻來問我?當真好沒來由。」 段譽急道:「我睡夢中說甚麼來著?那是胡裏胡塗的言語,作不得準。啊,我想起來了,我定是在夢中見到了你,喜歡得很,說話不知輕重,以致冒犯了你。」鍾靈突然怔怔的掉下淚來,道:「到這時候,你還在騙我。你到底是夢見了甚麼人?」段譽嘆了口氣,道:「我受傷之後,一直昏迷不醒,真的不知說了些甚麼囈語。」鍾靈突然大聲道:「誰是王姑娘?王姑娘是誰?為甚麼你在昏迷之中只是叫她的名字?」 段譽胸口一酸,道:「我叫了王姑娘的名字麼?」鍾靈道:「你怎麼不叫?你昏迷不醒的時候也在叫,哼,你這會兒啊,又在想她了,好!你去找你的王姑娘來服侍你,我可不管了!」段譽嘆了口氣,道:「王姑娘心中可沒我這個人,我便是想她,卻也枉然。」 鍾靈道:「為甚麼?」段譽道:「她只喜歡她的表哥,對我向來是愛理不理的。」鍾靈轉嗔為喜,笑道:「謝天謝地,惡人自有惡人磨!」段譽道:「我是惡人麼?」鍾靈頭一側,半邊秀髮散了開來,笑道:「你徒兒岳老三是四大惡人之一,徒兒都這麼惡,師父當然是惡上加惡了。」段譽笑道:「那麼師娘呢?」 鍾靈臉上一紅,啐了一口,心中卻是大有甜意,一轉身,奔向廚房,端了一碗雞湯出來,道:「這鍋雞湯煮了半天了,等著你醒來,一直沒熄火。」 段譽道:「真不知道怎生謝你才好。」見鍾靈端著雞湯過來,掙扎著便要坐起,牽動胸口傷處,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。鍾靈忙道:「你別起來,我來餵惡人小祖宗。」 段譽道:「甚麼惡人小祖宗?」 鍾靈道:「你是大惡人的師父,不是惡人小祖宗麼?」 段譽笑道:「那麼你——」鍾靈用匙羹舀起了一匙熱氣騰騰雞湯,對準他臉,佯怒道:「你再胡說八道,瞧我不用熱湯潑你?」 段譽伸了舌頭,道:「不敢了,不敢了!惡人小姐奶奶果然厲害,夠惡!」鍾靈噗哧一笑,險些將湯潑到段譽身上,急忙收斂心神,伸匙嘴邊,拭了拭匙羹中雞湯已不太燙嘴,這才伸到段譽口邊。段譽喝了幾口雞湯,見她臉若朝霞,上唇微有幾粒細細的汗珠。此時正當六月大暑天時,鍾靈一雙小臂都露在衣袖之外,皓腕如玉,段譽心中一蕩,不知怎地,忽然想起:「如果這時候在餵我喝湯的是王姑娘,縱然這是腐腸鴆毒,我卻也甘之如飴。」 鍾靈見他獃獃的望著自己,萬料不到他這時竟會想著別人,微笑道:「有甚麼好看?」段譽正要回答,忽聽得呀的一聲,有人推門進來,跟著一個少女聲音說道:「咱們且在這裏歇一歇。」一個男人的聲音道:「好!可真累了你了,我——我真是過意不去。」那少女道:「廢話!」 段譽聽得二人聲音,正是阿紫和游坦之。他知道阿紫是父親的私生女兒,和自己是同父兄妹,只是這個小姑娘自幼拜在星宿老人門下,沾染邪惡,行為任性,大理四隱中的撫仙釣徒凌千里便因受她之氣而死。段譽和大理的三公四隱都甚交好,想到凌千里之死,便不願去和這個頑劣的小妹子相見,何況昨日自己相助蕭峰而和游坦之為敵,此刻重傷之餘若是給他見到,說不定性命難保。忙豎起手指,作個噤聲的手勢。鍾靈點了點頭,端著那碗雞湯在手,不敢放到桌上,深恐發出些微聲響。只聽得阿紫叫道:「喂,有人麼?有人麼?」 鍾靈瞧了瞧段譽,並不答話,尋思:「此人多半是王姑娘了,她和表哥在一起,所以段郎不願和她見面。」她極盼去瞧瞧這位「王姑娘」的模樣,到底是怎生的花容月貌,居然令段譽為她神魂顛倒至斯,卻又不敢移動腳步,心想若是段郎和她相見,多半沒有好事,且任她叫嚷一會,沒人理睬,她自然和表哥去了。 阿紫又大叫:「屋裏的人怎麼不死一個出來?再不出來,姑娘放火燒了你的屋子。」鍾靈心道:「這王姑娘好橫蠻!」忽聽游坦之低聲道:「別作聲,有人來了!」阿紫道:「是誰?丐幫的?」游坦之道:「有四五個人,說不定是丐幫的。他們正在向這邊走來。」阿紫道:「丐幫這些長老們對你已起離叛之心,若是落在他們手中,咱二人都要糟糕。」 游坦之道:「那怎麼辦?」阿紫道:「到房裏躲一躲再說,你受傷太重,不能跟他們動手。」段譽聽得游坦之和阿紫要到內房來躲藏,暗暗叫苦,自己雖是不喜阿紫,撞到了也不打緊,這位丐幫幫主卻是性子乖戾,一給他遇上了,大有性命之憂,忙向鍾靈打個手勢,要她設法趨避。但這是山農陋屋,內房甚是狹隘,一進來便即見到,實是無處可躲。 鍾靈四下一看,正沒作理會處,聽得腳步聲響,廳堂中那二人已向房中走來,低聲道:「躲到炕底下去。」不等段譽示意可否,將他身子一抱,兩人都鑽到了炕底。少室山上一至秋冬便十分寒冷,山民均在炕下燒火取暖,此時正為盛暑,自是不須燒火,但炕底下積滿了煤灰焦炭,段譽一鑽進去,撲鼻塵灰,忍不住便要打噴嚏,好容易才忍住了。鍾靈挨在他的身邊,張眼往外瞧去,只見一雙穿著紫色緞鞋的纖腳走進房內,卻聽得那男人的聲音說道:「唉,我要你背來背去,實在是太褻瀆了姑娘。」那少女道:「咱們一個聾,一個跛,這叫做相依為命。」鍾靈大奇,心道:「原來王姑娘是個瞎子,她是將表哥負在背上,所以我瞧不見那男人的腳。」 阿紫將游坦之往床上一放,說道:「咦!這床剛才有人睡過,席子也還是熱的。」跟著聽得砰的一聲,大門被人踢開,幾個人衝了進來。一個人粗聲說道:「王幫主,幫中大事未了,你這麼撒手一丟,算是甚麼玩意?」正是宋長老。他率領著兩名七袋弟子、兩名六袋弟子,在這一帶追尋游坦之。原來蕭氏父子、慕容父子以及少林群僧、中原群雄紛紛奔進少林寺後,丐幫幫眾覺得今日顏面丟盡,如不急行設法,只怕這中原第一大幫再難在武林中立足。對於蕭氏父子和慕容博的怨仇糾葛,丐幫以事不關己,也不想插手。 群丐心中掛念著一件事:「須得另立幫主,率領幫眾,重振雄風,挽回丐幫已失的令譽。」尋王星天時,卻已不如去向。眾丐均想他雙足已斷,走不到遠處,當下分路尋找。至於找到後如何處置,群丐議論未定,也沒想拿他怎麼樣,但此人決計不能再為丐幫幫主,卻是眾口一辭,絕無異議的事,丐幫向例,新舊幫主交替之時,舊幫主必須在場,王星天這麼一走了之,總是少一個交代。群丐尋找王星天之時,發覺阿紫同時不知去向,都猜想他定是與王星天在一起。 宋長老率領著四名弟子,在少室山東南方尋找,遠遠望見樹林邊紫色衣衫一閃,有人進了一間農舍之中,認得正是阿紫,又見她背上負得有人,依稀是王星天的模樣,當即追了下來,既進那農舍的內房之後,果見王星天和阿紫並肩坐在炕上。阿紫冷冷的道:「宋長老,你既仍稱他為幫主,怎麼大呼小叫,沒半點謁見幫主的規矩?」宋長老一怔,心想她的話倒非無理,便道:「幫主,咱們數千兄弟,都留在少室山上,何去何從,要請幫主示下。」 游坦之道:「你們還當我是幫主麼?你想叫我回去,只不過是要殺了我出氣,是不是?我不去!」宋長老一揮手,向四名弟子道:「快去報訊,幫主在此。」那四名弟子應道:「是!」正要轉身出去,阿紫喝道:「下手!」游坦之一掌應聲拍出,炕底下鍾靈和段譽只覺得房中突然一陣寒冷徹骨,那四名丐幫弟子哼也沒哼一聲,已然屍橫就地。宋長老又驚又怒,舉掌當胸,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對幫中兄弟,竟然下這等毒手!」阿紫道:「將他也殺了滅口。」 游坦之又是一掌,宋長老舉掌一擋,呼的一聲,身子直向外飛出,跌跌撞撞的向外衝出了大門,阿紫咯咯一笑,道:「王公子,這人也活不成了,你餓不餓?咱們去找些吃的。」將游坦之負在背上,兩人同到廚房之中,將鍾靈煮好了的飯菜,老實不客氣拿到廳房,便吃了起來。 鍾靈在段譽耳邊叫道:「這二人好不要臉,在喝我給你煮的雞湯。」段譽低聲道:「他們心狠手辣,一出手便殺人,待會定然又進房來。不如乘他們正在吃喝之時,從後門溜了出去。」 鍾靈不願他和那個「王姑娘」相見,聽他這麼說了正是求之不得。兩人輕手輕腳,從炕底爬了出來。鍾靈見段譽滿臉煤灰,忍不住好笑,伸手抿住了嘴。出了房門,穿過灶間,剛踏出後門,段譽忍了多時的噴嚏無法再忍,「乞嗤」一聲,打了出來。鍾靈橫了他一眼,只聽得喀喇一聲,有人在前面廳堂中掀翻了桌子,眼見四下裏無處可躲,只灶間後面有間柴房,一拉段譽,便即進了柴草堆中。只聽見阿紫在問游坦之道:「這裏定然有人,你瞧有甚麼古怪?」游坦之道:「多半是鄉下種田人,我看不必理會。」阿紫道:「甚麼不必理會?你如此粗心大意,將來定吃大虧,別作聲!」她眼盲之後,耳朵特別敏銳,依稀聽得有柴草沙沙之聲,說道:「草堆裏有人!」 鍾靈和段譽躲入草堆,聽得阿紫和游坦之便在外邊,一動也不敢動。鍾靈忽覺有水液一滴一滴的落在自己臉上,伸手一摸,濕膩膩地,鼻中跟著又聞到一陣血腥氣,不禁大吃一驚,問道:「你——傷口怎麼啦?」段譽低聲道:「別作聲!」但鍾靈問這一句話,早已給阿紫聽見,她一拍游坦之大腿,作個手勢,示意柴房之中有人。游坦之呼的一掌,向柴房疾拍過去,喀喇喇一聲響,門板破碎,木片與柴草齊飛。他跟著第二掌又即拍出,鍾靈叫道:「別打,別打!咱們出來啦!」扶著段譽,從柴草堆爬了出來。 原來段譽先前給鳩摩智刺了一刀「火燄刀」,受傷著實不輕,從炕上爬到炕底,又從炕底躲入柴房,這麼移動幾次,傷口迸裂,鮮血狂瀉。當他從柴草中鑽出來,全身沾滿了鮮血、煤灰、草屑,狼狽不堪。阿紫道:「怎麼有個小姑娘的聲音?」游坦之道:「有個男人帶了個小姑娘,躲在柴草堆中,滿身都是血,這小姑娘眼睛骨溜溜地,只是瞧著你。」 阿紫目盲之後,最不喜旁人提到「眼睛」二字,游坦之不但說到「眼睛」,而且是「小姑娘的眼睛」,更加觸動她的心事,道:「甚麼骨溜溜地,她的眼睛長得很好看麼?」游坦之還沒知道她心中已十分生氣,說道:「她身上污穢得緊,是個種田人家女孩,這雙眼睛嘛,倒是漆黑兩點,靈活得緊。」原來鍾靈在炕底下沾得滿頭滿臉的塵沙炭屑,一對眼睛卻仍是黑如點漆,明似秋水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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