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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八


  那老僧雙目注視著他,見他臉上初現憂色,但隨即雙眉一挺,又從一臉剛愎自負的模樣,顯然將自己的言語當作了耳畔東風,不由得輕輕嘆了一口氣,向蕭遠山道:「蕭居士,你近來小腹上『梁門』、『太乙』兩穴,可感到隱隱疼痛麼?」

  蕭遠山全身一凜,道:「神僧明見,正是這般。」那老僧又道:「你『關元穴』上的麻木不仁,近日來卻又如何?」蕭遠山更是驚訝,道:「這麻木之處十年前只有小指頭般大一塊,現下——現下幾乎有茶杯口大了。」說到這裏,聲音已是發顫。

  蕭峰一聽之下,知道父親三處要穴現出這種跡象,乃是強練少林絕技所致,從父親的話中聽來,這種徵象煩擾他多年,始終無法驅除,成為他內心一大隱憂,為了父親之故,向這位老僧脆求又有何妨?當即上前兩步,雙膝跪下,向那老僧拜了下去,說道:「神僧既知家父病根,還祈慈悲解救。」那老僧道:「居士請起。居士宅心仁善,以天下蒼生為念,不肯以私仇而傷害宋遼軍民,居士如此大仁大義,不論有何吩咐,老衲無有不從。不必多禮。」蕭峰大喜,又磕了兩個頭,這才站起。那老僧又道:「蕭老居士過去殺人甚多,頗傷無辜,像喬三槐夫婦、玄苦大師,實是不該殺的。」

  蕭遠山是契丹英雄,年紀雖老,不減獷悍之氣,聽那老僧責備自己,便朗聲道:「老夫自知受傷已深,但年過六旬,有子成人,縱然頃刻間便死,亦復何憾?神僧要老夫認錯悔過,卻是萬萬不能。」

  那老僧搖頭道:「老衲不敢要老居士認錯悔過,只是老居士之傷,乃因練少林派武功而起,欲覓化解,便須從佛法中去尋。」他說到這裏,轉頭向慕容博道:「慕容老居士視死如歸,自不須老衲饒舌多言。但若老衲指點途徑,令老居士免除了陽白、廉泉、風府三處穴道,每日三次的萬針攢刺之苦,卻又何如?」

  慕容博臉色大變,不由得全身微微顫動。他陽白、廉泉、風府三處穴道,每日清晨、正午、子夜三段時間之中,確如萬針攢刺,痛不可當,這種痛楚近日越來越是厲害,不論服食何種靈丹妙藥,都是沒半點效驗,只要一運內功,那針刺之痛更是深入骨髓,一日之中,連死三次,那裏還有甚麼人生樂趣?他所以甘願一死,以交換蕭峰答允興兵攻宋,雖說是為了光復燕國的大業,一小半也為了身患這無名惡疾,實是難以忍耐。他突然聽到那老僧說出自己的病根,宛如聽到一個晴天霹靂一般,當真是一驚非同小可,其實以他這等武功高深之士,真的耳邊平白響起一個霹靂,絲毫也不會吃驚,甚至連響十個霹靂,卻也只是當老天爺放屁,不予理會。

  但那老僧平平淡淡的幾句話,卻令他心驚肉跳,惶惑無已。他身子抖得兩下,猛覺陽白、廉泉、風府三處穴道之中,那針刺般的劇痛又發作起來。本來此刻並非作痛的時辰,可是心神震盪之下,其痛陡生,但聽得他周身骨骼咯咯作響,宛似互相撞擊一般,慕容博是何等身份之人,豈肯出聲向那老僧求教?當下只有咬緊牙關,強忍痛楚。但這牙關卻也咬它不緊,上下牙齒得得相撞,霎時間狼狽不堪。慕容復素知父親要強好勝的脾氣,寧可殺了他,也不能在人前出醜受辱,當下向蕭峰父子一拱手,說道:「青山不改,綠水長流,今日暫且別過。兩位要找我父子報仇,咱們在姑蘇燕子塢參合莊恭候大駕。」伸手攜住慕容博右手,道:「爹爹,咱們走罷!」

  那老僧道:「你竟忍心如此。便讓令尊受此徹骨奇痛的熬煎?」慕容復臉色慘白,拉著慕容博之手,邁步便走。蕭峰喝道:「你就想走?天下有這等便宜事?你父親身上有病,大丈夫不屑乘人之危,且放了他過去。你可沒病沒痛!」慕容復氣往上衝,喝道:「那我便接蕭兄的高招。」蕭峰更不打話,呼的一掌,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「見龍在田」,向慕容復猛擊過去。他見藏經閣中地勢狹隘,高手群集,不便久鬥,是以使上了十成力,要在數掌之間便取敵人性命。慕容復見他掌勢兇惡,當即運起平生之力,雙掌力推,與之相抵。那老僧雙手合十,說道:「阿彌陀佛,佛門善地,兩位居士不可妄動無名,冒犯了菩薩。」

  說也奇怪,他雙掌只是這些一合,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堅不可摧的無形高牆,擋在蕭峰和慕容復之間。兩人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這堵牆上,登時無影無蹤,消於無形。這堵牆堅韌無比,絲毫不為兩股掌力所搖動,卻又是平和之極,將兩人掌力盡數受了下來,沒半點力道反彈回去。

  蕭峰心中一凜,他生平從未遇過敵手,自忖以虛竹二弟招數之奇、段譽三弟劍法之精,比之自己尚自遜了一籌,但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老僧,功力顯是比自己強過太多,既是他出手阻止,今日之仇是絕不能報了。

  他天性純孝,想到父親的內傷,便又躬身道:「在下蠻荒匹夫,草野之輩,不知禮儀,冒犯了神僧,恕罪則個。」那老僧微笑道:「好說,好說。老僧對蕭居士好生相敬,唯大英雄真本色,蕭居士當之無愧。」蕭峰道:「家父犯下的殺人罪孽,都係由在下身上引起,懇求神僧治了家父之傷,諸般罪責,都由在下領受,萬死不辭。」

  那老僧微微一笑說道:「老衲已經說過,欲求化解蕭老居士的內傷,須從佛法中尋求。佛由心生,佛即是覺,旁人只能指點,卻不能代勞。我問蕭居士一句話:倘若你有治傷的能耐,那慕容老居士的內傷,你肯不肯替他醫治?」蕭遠山一怔,道:「我——我替慕容老——老匹夫治傷?」

  慕容復喝道:「你嘴裏放乾淨些。」蕭遠山咬牙切齒的道:「慕容老匹夫殺我愛妻,毀了我一生,我恨不得千刀萬剮,將他斬成肉醬。」那老僧道:「你不見慕容居士死於非命,難消心頭之恨?」

  蕭遠山道:「正是。我在少林寺中潛居三十年,正是為了報此大仇。」那老僧點頭道:「那也容易。」站起身來,緩步向前,伸出一掌,拍向慕容博頭頂。慕容博初時見那老僧離座而起,也不在意,待見他伸掌拍向自己天靈蓋,急忙左手上抬相格,又恐對方武功太過厲害,一抬手後,身子跟著向後飄出。他姑蘇慕容氏家傳武學,本已非同小可,再鑽研少林寺七十二絕技後,更是如虎添翼,這一抬手,一飄身,看似平平無奇,卻是一掌擋盡天下諸般攻招,一退閃去世間任何追襲,守勢之嚴密飄逸,直可說至矣盡矣,無以復加。閣中諸人個個都是武學高手,一見他使出這兩招來,都是暗暗喝一聲采,即是蕭遠山父子,也是不禁欽佩。

  殊不知那老僧一掌輕輕拍將下去,波的一聲響,正好擊在慕容博腦門正中的「百會穴」上,慕容博的一格一退,竟是沒有一點效用。想那「百會穴」是人身體何等要緊的所在,即是給全不會武功之人碰上一碰,也有重傷致命之虞,那老僧運足了內力一掌擊下,慕容博全身一震,登時氣絕,仰身向後便倒。

  慕容復大驚,搶上扶住,叫道:「爹爹,爹爹!」但見父親嘴眼俱閉,鼻孔中已無出氣,忙伸手到他心口一摸,卻是心跳亦停。慕容復悲怒交集,萬想不到這滿口慈悲佛法的老僧居然會下此毒手,叫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你這老賊禿!」將父親的屍身往柱上一靠,飛身縱起,雙掌齊出,向那老僧猛擊拍去。那老僧不聞不見,全不理睬,慕容復雙掌推到那老僧身前兩尺之處,突然間如撞上了那堵無形氣牆,更似撞進了一張漁網之中,掌力雖猛,卻是無可施力,被那氣牆一推,反彈出丈餘,撞到一座書架之上。本來他去勢既猛,反彈之力也必十分凌厲,但說也奇怪,他掌力似被那無形氣牆盡數化去,然後將他輕輕推開,是以他背脊撞上書架,那書架固不倒塌,連架上堆滿的經書也沒落下一冊。

  慕容復生性十分機警,雖然是傷痛父親之亡,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十倍,縱然狂打狠鬥,終究是奈何他不得,當下倚在書架之上,假作喘息不止,心下卻在暗自盤算,如何出其不意的再施偷襲。

  那老僧轉向蕭遠山,淡淡的道:「蕭老居士要親見慕容老居士死於非命,以平積年仇恨。現下慕容老居士是死了,蕭老居士這口氣可平了罷?」

  蕭遠山見那老僧一掌擊死了慕容博,也是訝異無比,聽他這麼問,不禁心中一片茫然,張口結舌,說不出話來。這三十年來,他處心積慮,便是要報這殺妻之仇、奪子之恨。這一年中真相顯現,他將當年參與雁門關之役的中原豪傑一個個打死,連玄苦大師與喬三槐夫婦也死在他的手中。其後得悉那「帶頭大哥」便是少林寺方丈玄慈,更在天下英雄之前揭破他與葉二娘的奸情,這仇可算報得到家,令他身敗名裂,這才逼他自殺。

  待見玄慈死得光明磊落,不失英雄氣概,蕭遠山內心深處,隱隱已覺此事做得未免過了份,而葉二娘之死,更令他良心漸感不安。只是其時得悉假傳音訊,釀成慘變的奸徒,便是那同在寺中隱伏,與自己三次交手不分高下的白衣僧慕容博,蕭遠山滿腔怒氣,便都傾注在此人身上,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,恨不得抽其筋而炊其骨。那知道平白無端的出來一個無名老僧,行若無事的一掌便將自己的大仇人給打死了,他霎時之間,猶如身在雲端,飄飄蕩蕩,在這世間更無立足之地。

  蕭遠山少年時豪氣干雲,學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,一心一意為國效勞,樹立功名,做一個名標青史的人物。他與妻自幼便青梅竹馬,兩相愛悅,成婚後不久誕下一個麟兒,更是襟懷爽朗,意氣風發,但覺天地之間更無一件恨事,不料雁門關外奇變徒生,墮谷不死之餘,整個人全變了個樣子,甚麼功名事業、名位財寶,在他眼中皆如塵土,日思夜想,只是如何手刃仇人,以洩大恨。他本來是個豪邁誠樸,無所縈懷的塞外大漢,這心中一充滿仇恨,性子自然越來越是乖戾。再在少林寺中潛居數十年,晝伏夜出,勤練武功,一年之中難得與旁人說一兩句話,性情更是大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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