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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七


  ▼第一二二回 藏經閣中

  那老僧慢慢轉過頭來,向慕容博瞧去。慕容博見他目光遲鈍,直如視而不見其物,卻又似自己心中所隱藏的秘密,每一件事都被他清清楚楚的看透了,不由得心中發毛,周身大不自在。只聽那老僧嘆了口氣,說道:「慕容居士雖然是鮮卑族人,但在江南僑居已有數代,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風流,豈知居士來到藏經閣中,將我禪宗的精言微語、歷代高僧的語錄心得,一概棄如敝屣,挑到一本『拈花指』法,便如獲至寶。昔人買櫝還珠,貽笑千載,兩位居士乃當今不世的高人,卻也作此愚行。唉,於己於人,都是有害無益。」

  慕容博心下駭然,自己初入藏經閣,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籍,確然便是「拈花指功」,但當時曾四周詳察,查明藏經閣裏外並無一人,怎麼這老僧直如親見?只聽那老僧又道:「居士之心,比之蕭居士尤為貪多務得。蕭居士所研習者,只是如何剋制少林派現有的武功,慕容居士卻將本寺七十二絕技,一一囊括以去,直過了三年,這才重履藏經閣。想來這三年之中,居士盡心竭力,意圖融會貫通這七十二絕技,說不定已傳授於令郎了。」他說到這裏,眼光向慕容復轉去,只看了一眼,便搖了搖頭,待看到鳩摩智,這才點頭,道:「是了!令郎年紀尚輕,功力不足,無法研習少林七十二絕技,原來是傳之於一位天竺高僧。大輪明王,你錯了,全然錯了,次序顛倒,大難已在旦夕之間。」

  鳩摩智從未入過藏經閣,對那老僧絕無敬畏之心,冷冷的說道:「甚麼次序顛倒,大難已在旦夕之間?大師之語,不太也危言聳聽麼?」那老僧道:「不是危言聳聽。明王,請你將那部易筋經還給我罷。」

  鳩摩智此時不由得不驚,心道:「你怎知我從那鐵頭人處搶到的『易筋經』?要我還你,那有這麼容易?」口中兀自強硬:「甚麼『易筋經』?大師的說話,教人好難明白。」

  那老僧道:「本派武功傳自達摩老祖。佛門子弟學武,乃在強身健體,護法伏魔。在修習任何一套武功之時,心中都須存著一股慈悲仁善之念。若不以佛學為基,則練武之時,必定傷及自身。功夫練得越深,自身受傷越重。如果所練的只不過是拳打腳踢、兵刃暗器的外門功夫,那也罷了,對自身為害甚微,只須身子強壯,盡自抵禦得住——」

  他一番話尚未說完,忽聽得樓下說話聲響,跟著樓梯上托、托、托、幾下輕點,七八個僧人縱身上閣。當先的是少林派兩位玄字輩高僧玄生、玄病,其後便是神光上人、道清大師等幾位外來高僧,跟著是天竺哲羅星、波羅星師兄弟,其後又是玄字輩的玄真、玄淨。眾僧見蕭遠山父子、慕容博父子、鳩摩智五人都在閣中,靜聽一個面目陌生的老僧說話,均感詫異。這些僧人均是大有修養的高明之士,當下也不上前打擾,站在一旁,且聽他說甚麼。

  那老僧見眾僧上來,全不理會,繼續說道:「但若練的是本派上乘的武功,有如拈花指、多羅葉指、般若掌之類,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調和化解,則戾氣深入臟腑,愈陷愈深,比之任何外毒,都要厲害百倍。大輪明王既是我佛門弟子,精通佛法。但記誦明辨,固是當世無雙,若是非覺非悟,不存慈悲捨身、普渡世人之念,雖是精熟典籍,妙辯無礙,卻終不能消解修習這些上乘武功時所種的戾氣。」

  群僧只聽得幾句,便覺這老僧所言大含精義,道前人之所未道,心下均有凜然之意。有幾人便合十念沸,道:「阿彌陀佛,善哉善哉!」但聽他繼續說道:「我少林寺建剎千年,古往今來,唯有達摩祖師一人身兼諸種絕技,此後更無一位高僧能並通諸般武功,都是何故?七十二絕技的典籍一向在此樓中,向來不禁門人弟子翻閱,明王可知其理安在?」

  鳩摩智道:「那是寶剎自己的事,外人如何得知?」玄生、玄病、玄真、玄淨均想:「這位老僧服色打扮,乃是本寺操執雜役的服事僧,怎有如此修為?」原來這些服事僧雖是少林寺的僧人,但不拜師父、不傳武功、不列「玄、慧、虛、空」的輩份排行,宛如是雇工一般,作些燒火、鋤地、灑掃、土木的粗活。玄生等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,不識此僧的相貌,倒也並不稀奇,只是聽他吐屬高雅,識見卓超,都是不由得暗暗納罕。

  只聽那老僧繼續說道:「本寺七十二絕技,每一項功夫都能傷人要害,取人的性命,凌厲狠辣,大干天和,是以每一項絕技,均須有相應的慈悲佛法為之化解。這道理本寺僧人倒也並非人人皆知,只是一人練到四五種絕技之後,在禪學上的領悟,自然而然的會到了止境,須知佛學在求渡世,武功在求殺生,兩者背道而馳,相互剋制。只有佛法越高,慈悲之念越盛,這些武功絕技才能練得越多,但修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,卻又不屑去多學各種厲害的殺人法門了。」

  道清大師點頭道:「得聞師父一番言語,小僧今日茅塞頓開。」那老僧合十道:「不敢,老衲說得不對之處還望眾位指教。」群僧一齊合掌道:「請師父更說佛法。」鳩摩智卻倚在書架之上,尋思:「少林寺的七十二絕技被慕容先生盜了出來,洩之於外,便遣個老僧在此裝神弄鬼,意欲叫外人不敢練他門中的武功。嘿嘿,我鳩摩智那有這容易上當?」

  只聽那老僧又道:「本寺之中,自然也有人佛學修為不足,卻要強自多學上乘武功的,但練將下去,不是走火入魔,便是內傷難愈。當年玄澄大師以一身超凡絕俗的修為,先輩高僧均許為本寺二百年來武功第一,但在一夜之間,突然筋脈俱斷,成為廢人,那便是為此了。」玄生、玄病二人突然跪倒,說道:「大師,可有法子救得玄澄師弟一救?」那老僧搖頭道:「太遲了,不能救了。當年玄澄大師來藏經閣撿取武學典譜,老衲曾三次提醒於他,他始終執迷不悟,筋脈既斷,如何能夠再續?」

  忽聽得嗤、嗤、嗤三聲輕響,響聲過去更無異狀。玄生等均知這是本門「無相劫指」的功夫,齊向鳩摩智望去,只見他臉上已然變色,卻兀自強作微笑。原來鳩摩智越聽越是不服,心道:「你說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不能齊學,我不是已經都學會了?怎麼又不見甚麼筋脈齊斷,成為廢人?」雙手攏在衣袖之中,暗暗使出「無相劫指」,神不知、鬼不覺的向那老僧彈去。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尺之處,便似遇上了一層柔軟之極,卻又堅硬之極的屏障,嗤的一聲響,指力便散得無形無蹤,卻也並不反彈而回。鳩摩智大吃了一驚,心道:「這老僧果然有些鬼門道,並非大言唬人!」

  那老僧恍如不知,只道:「兩位請起。老衲在少林寺供諸位大師差遣,兩位行此大禮,如何克當?」玄生、玄病只覺各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在小臂下輕輕一托,身不由主的便站將起來,卻沒見那老僧伸手拂袖,都是驚異不置,心想這般潛運神功,心到力至,莫非這位老僧竟是菩薩化身,否則怎能有如此廣大神通,無邊佛法?

  那老僧又道:「本寺七十二絕技,均分『體』、『用』兩道,『體』為內力本體,『用』為運用法門。兩位居士和大輪明王、天竺波羅星師兄本身早具上乘內功,來本寺所習的,只不過七十二絕技的運用法門,雖有損害,卻一時不顯。明王所練的,本來是『逍遙派』的『小無相功』罷?」鳩摩智又是大吃一驚,他偷學逍遙派的「小無相功」,本來無人知悉,怎麼他卻瞧了出來?但轉念一想,隨即釋然:「虛竹適才跟我相鬥,使的便是小無相功。多半是虛竹跟他說的,何足為奇?」

  鳩摩智當即說道:「『小無相功』雖然源出道家,但近日佛門弟子習者亦多,演變之下,已集佛道兩家之所長。即是貴寺之中,居然亦不乏此高手。」那老僧微現驚異之色,道:「少林寺中也有人會『小無相功』?老衲今日還是首次聽聞。」

  鳩摩智心道:「你倒裝得很像。」微微一笑也不加點破。那老僧繼續道:「小無相功宏博精心,以此為根基,本寺的七十二絕技皆可運使,只不過細微曲折之處,不免有點似是而非罷了。」玄生轉頭向鳩摩智道:「明王自稱兼通敝派七十二絕技,原來是如此兼通法。」語中帶刺,鋒芒逼人。

  那老僧又道:「明王若只是習七十二絕技的運用之法,其傷隱伏,雖有疾患,一時之間也不致喪命。可是明王此刻『承泣穴』上色現朱紅,『聞香穴』上隱隱有紫氣進出,『眉沖穴』筋脈顫動,種種跡象,顯示明王在練過少林七十二絕技之後,又去強練本寺內功秘笈『易筋經』——」他說到這裏,曳然而止,眼光中大露悲憫惋惜之情。

  鳩摩智驀地想起,自從半年多前在鐵頭人處奪得「易筋經」以來,知道這是武學至寶,隨即靜居苦練,但練來練去,始終沒半點進境,猜想凡是上乘內功,絕非旦夕之間聽能奏效,儘管並無進益,還是堅持不懈,心想少林派「易筋經」與天龍寺「六脈神劍」齊名,慕容博曾稱之為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兩大瑰寶,自然非一蹴可就,說不定要練上十年八年,這才豁然貫通,只是越練到後來,越感心煩意躁,頭緒紛紜,難以捉摸,難道那老僧所說確非虛話,果然是「次序顛倒,大難已在旦夕之間」麼?但轉念又想:「修練內功不成,因而走火入魔,原是常事,但我鳩摩智精通武學秘奧,豈是常人可比?這老僧大言炎炎,我若中了他的詭計,鳩摩智一生英名,付諸流水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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