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三六六


  慕容博道:「正是,倘若宋遼間戰伐復起,大燕便能乘時而動了。想當年東晉有八王之亂,司馬氏自相殘殺,我五胡方能割據中原之地。今日之勢,亦復如此。」鳩摩智點頭道:「不錯!倘若宋朝既有外患,又生內亂,不但慕容先生復國有望,我吐蕃國也能分一杯羹了。」蕭遠山冷哼一聲,斜睨二人。

  慕容博道:「令郎官居遼國南院大王,手握兵符,坐鎮南京,若是揮軍南下,盡佔南朝黃河以北土地,建立赫赫功業,則進而自立為主,退亦長保富貴。那時順手將中原群豪,聚而殲之,如踏螻蟻,昔日被丐幫斥逐的那一口惡氣,豈非一旦而吐?」蕭遠山道:「你是要我兒為你盡力,俾你得能混水摸魚,以遂興復燕國的野心?」

  慕容博道:「不錯,其時我慕容氏建一枝義旗,兵發山東,為大遼呼應,同時吐蕃、西夏、大理三國一時並起,咱五國瓜分了大宋,亦非難事。我燕國不敢取大遼一尺一寸土地,若得建國,盡當取之於南朝。此事於大遼大大有利,蕭兄何樂而不為?」他說到這裏,突然間右手一翻,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燦爛的匕首,一揮手間,將那匕首插在身旁几上,說道:「蕭兄只須依得在下的倡議,便請立取在下性命,為夫人報仇,在下絕不抗拒。」嗤的一聲,扯開衣襟,露出胸口肌膚。

  這番話實是大出蕭遠山、蕭峰父子的意料之外,萬料不到他在大佔優勢的局面之下,竟肯束手待斃,一時倒也不知如何回答才是。

  鳩摩智道:「慕容先生,常言道得好!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。何況軍國大事,不厭機詐。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,蕭氏父子事後卻不依先生之言而行,先生這——這不是死得輕於鴻毛了麼?」慕容博道:「蕭老俠隱居數十年,俠蹤少現人間,蕭大俠卻是英名播於天下,一言九鼎,豈肯反悔?蕭大俠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少女,尚且肯干冒萬險,孤身而入聚賢莊求醫,怎能手刃老朽之後而自食其言?在下籌算已久,這正是千載一時的良機。老朽風燭殘年,以一命而換萬世之基,這買賣如何不做?」他臉露微笑,凝視蕭峰,只盼他快些下手。

  蕭遠山道:「峰兒,此人之意,倒似不假,你瞧如何?」蕭峰道:「不行!」突然拍出一掌,擊向木几,只聽得砰啪一聲響,木几碎成數塊,那匕首直穿過樓板,掉到了藏經閣的下層,凜然說道:「殺母大仇,豈可當作買賣交易?能報便報,不能報則我父子畢命於此便了。這等骯骯髒髒之事,焉是我蕭氏父子所屑為。」慕容博仰天大笑,朗聲說道:「我素聞蕭峰蕭大俠才略蓋世,識見非凡,殊不知今日一見竟是個不明大義、徒逞意氣的一勇之夫。嘿嘿,可笑啊可笑!」

  蕭峰知他乃以言語相激,冷冷的道:「蕭峰是英雄豪傑也罷,是凡夫俗子也罷,總不能為人作嫁,遂你心願。」慕容博道:「食君之祿,忠君之事,你但記父母私仇,不思盡忠報國,如何對得起大遼?」蕭峰踏上了一步,昂然說道:「你可曾見過邊關之上,宋遼相互仇殺的慘狀?可曾見過宋人遼人妻離子散,家破人亡的情景?宋遼之間好容易罷兵數十年,倘若刀兵再起,契丹鐵騎侵入南朝,你可知將有多少宋人慘遭橫死?多少遼人死於非命?」他說到這裏,想起當日雁門關外宋兵和遼兵相互打草穀的殘酷情狀,聲音越說越響,又道:「兵兇戰危,世間那有必勝之事?大宋兵多財足,只須有一二名將,奮力禦敵,大遼、吐蕃聯手,未必便能取勝。咱們打一個血流成河、屍骨如山,卻讓你慕容氏來乘機興復燕國、建功立業,何如保土安民?」

  忽聽得長窗之外,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:「善哉,善哉!蕭居士宅心仁善,如此以天下蒼生為念,便是菩薩心腸。」五人一聽都是吃了一驚。這五人都是絕頂高手,怎能窗外有人居然不知覺?而且聽此人的說話口氣,似乎在窗外已久。

  慕容復喝道:「是誰?」不等對方回答,砰的一掌拍出,兩扇長窗脫鈕飛出,落到了閣下,只見窗外走廊之上,一個身穿灰袍的枯瘦僧人拿著一把掃帚,正在弓身掃地。這僧人年紀不小,稀稀疏疏的幾根長鬚,已然全白,行動遲緩,有氣沒力,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樣。慕容復又道:「你躲在這裏有多久了?」那老僧慢慢抬起頭來,道:「施主問我躲在這裏——有——有多久了?」五人一齊凝視著他,只見他雙目瞇成了一線,目光茫然,全無精神,但說話的聲音,卻正便是適才稱讚蕭峰的口音。慕容復道:「不錯,公子爺問你躲在這裏有多久了?」

  那老僧屈指計算,計了半天,搖了搖頭,臉上現出歉然之色,道:「我——我記不清楚啦,不知是四十二年,還是四十三年。這位蕭老居士最初晚上來看經之時,我——我已來了十多年。後來——後來,慕容老居士來了,去年,那天竺番僧波羅星也來盜經,唉,你來我去,將閣中的經書翻得亂七八糟,也不知所為何來。」

  蕭遠山大是驚訝,心想自己到少林寺來鑽研武功,全寺僧人沒有一個知悉,這個老僧怎會知道?多半他適才在下面聽了自己的言語,便在此胡說八道,當下說道:「怎麼我從來沒見過你?」

  那老僧道:「居士全神貫注,全在少林派的武學典籍之上,心無旁騖,自然瞧不見老僧。老僧還記得居士第一晚來閣中借閱的,乃是『無相劫指譜』,唉!從那晚起,居士便入了魔道,可惜啊可惜!」蕭遠山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,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經閣,找到一本「無相劫指譜」,知道這是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之一,當時喜不自勝,此事除了自己之外,更無第三人知曉,難道這個老僧當時確是在旁親眼目睹麼?一時之間,再也說不出話來,只是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你——」

  老僧又道:「居士第二次來借閱的,乃是一本『般若掌法』。當時老僧暗暗嘆息,知道居士由此入魔,愈墮愈深,心中不忍,在居士慣常取書之處,放了一部『法華經』,一部『四十二章經』,只盼居士能借了出去,研讀參悟。不料居士沉迷於武功,於正宗佛法,卻是置之不理,將這兩部入門經書撇在一旁,找到一冊『伏魔杖法』,歡喜鼓舞而去。唉,沉迷苦海,不知何日方得回頭?」

  蕭遠山聽他隨口道來,將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經閣中夤夜的作為,說得絲毫不錯,漸漸由驚而懼,由懼而怖,背上冷汗一陣陣的冒將出來,一顆心幾乎也停了跳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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