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 |
三六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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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慢慢繞將過去,要瞧瞧那高僧何等容貌,究竟是何許人物。但要看到那僧人正面,須得走到蕭峰等人身後,他不敢驚動諸人,放輕了腳步,遠遠兜了個圈子,斜身縮足,正要走近鳩摩智身畔時,突見鳩摩智轉過頭來,向他微微一笑。段譽也以笑容相報,便在此時,猛然間覺得有一股凌厲之極的勁風,當胸射將過來。段譽知道不好,叫聲:「啊喲!」欲施六脈神劍抵禦,已然不及,只覺胸口一痛,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唸道:「善哉!善哉!」便已人事不知了。 原來慕容博被玄慈揭破本來面目,又說穿當日假傳訊息,釀成雁門關禍變之人便即是他,情知不但蕭氏父子欲得己而甘心,且亦不容於中原豪雄,當即飛身向少林寺中奔去。要知少林寺房舍眾多,自己又熟悉地形,不論在那裏一藏,蕭氏父子都不容易追到。不料蕭遠山和蕭峰二人恨之切骨,如影隨形般跟蹤而來,蕭遠山和他年紀相當,功力相若,慕容博既先奔了片刻,蕭遠山便難追及。蕭峰卻正當壯年,武功精力,正是登峰造極之候,被他發力疾趕,當慕容博奔到少林寺山門之時,蕭峰十餘丈外一掌拍出,掌力已及後背。 慕容博回掌一擋,全身一震,手臂隱隱酸麻,不禁大吃一驚:「這契丹小狗功力如此厲害!」一側身便即閃進山門。蕭峰那容他脫身,搶步趕下。只是慕容博既入寺中,到處迴廊殿堂,蕭峰掌力雖強,卻已拍不到他。三個人一前二後,片刻間便已奔到了藏經閣中。慕容博破窗而入,一出手便點了守舍四僧的昏睡穴,轉過身來,冷笑道:「蕭遠山,是你父子二人齊上呢,還是咱二老單打獨鬥,拼個死活?」蕭遠山攔住閣門,說道:「孩兒,你擋著窗口,別讓他走了。」蕭峰道:「是!」閃身窗邊,橫掌當胸,父子二人合圍,眼看慕容博已無處可去。 蕭遠山道:「你我間深仇大怨,不死不解。這不是較量武藝高下,自然我父子聯手齊上,取你性命。」慕容博哈哈一笑,正要回答,忽聽得樓梯間腳步聲響,走上一個人來,正是鳩摩智。他向慕容博合十一禮,說道:「慕容先生,昔年天竺一別,嗣後便聞你已歸道山,小僧好生痛悼,原來先生隱居不出,另有心意,今日重會真乃喜煞小僧也。」慕容博抱奉還禮,笑道:「在下因家國之故,蝸伏假死,致勞大師掛念,實深慚愧。」鳩摩智道:「豈敢,豈敢,當日小僧與先生在天竺相逢,講武論劍,得蒙先生指點數日,生平疑義,一旦盡解,又承先生以少林寺七十二絕技要旨相贈,更是感激於心。」慕容博笑道:「些許小事,何足掛齒?」 蕭遠山和蕭峰對望了一眼,均想:「這鳩摩智武功了得,他與慕容博淵源如此之深,自然要相助於他,此戰勝敗,倒是不易預卜了。」只聽鳩摩智又道:「小僧曾聽先生論及劍法,以大理國天龍寺『六脈神劍』為天上諸劍第一,恨未得見,引為平生憾事。小僧得悉先生噩耗後,便赴大理天龍寺,欲求六脈神劍之譜,焚化於先生墓前,以報知己。不料天龍寺枯榮老僧狡詐多智,竟在緊急關頭將劍譜以內力焚毀。小僧雖存季札掛劍之念,卻不克完願,實深慚愧。」 慕容博道:「大師只存此念,在下已是感懷良深。何況段氏六脈神劍尚存人間,適才大理段公子與犬子相鬥,劍氣縱橫,天下第一劍之首,名不虛傳。」便在此時,人影一晃,藏經閣中又多了一人,正是慕容復。他落後數步,一到寺中,便失了父親和蕭峰父子的蹤跡,待得尋到藏經閣中,反被鳩摩智趕在頭裏。他剛好聽得父親說起段譽以六脈神劍劍法勝過自己之事,這是他生平的奇恥大辱,在父親口中當眾說出,更令他羞慚無地。 只聽慕容博又道:「這裏蕭氏父子欲殺我而甘心,大師以為如何?」鳩摩智道:「忝在知己,焉能袖手?」蕭峰一見慕容復趕到,變成對方三人而己方只有二人,這五個人個個是一等一的好手,慕容復雖然稍弱,卻也是未可小覷,對方多了一人,立時便大佔優勢,只怕非但殺慕容博不得,自己父子反要畢命於藏經閣中。但他膽氣豪勇,越處逆境,越是神威凜然,大聲喝道:「今日之事,不判生死絕不罷休。接招罷!」呼的一掌,便向慕容博疾拍了過去。慕容博左手一拂,凝運功力,將他一掌的掌力化去。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,左手一座書架木片紛飛,碎成數塊,架上經書落將下來。原來蕭峰這一掌的掌力雄渾無比,慕容博雖然將之拂開,卻未得消解,只是將掌力轉移方位,擊在書架之上。那書架雖是極堅牢的檀木所製,卻如何輕得起蕭峰這種裂石碎碑的掌力? 慕容博微微一笑,說道:「南慕容、北喬峰!果然是名下無虛!蕭兄,我有一言,你聽是不聽?」蕭遠山道:「任憑你如何花言巧語,休想叫我不報殺妻深仇。」慕容博道:「你要殺我報仇,以今日之勢,只怕未必能夠。我方三人,敵你父子二人,請問是誰多佔勝面?」蕭遠山道:「當然是你多佔勝面。大丈夫以寡敵眾,又何足懼?」 慕容博道:「蕭氏父子英名蓋世,生平怕過誰來?可是懼雖不懼,今日要想殺我,卻也甚難。我跟你做一樁買賣,我讓你得遂報仇之恥,但你父子卻須答允我一件事。」蕭遠山、蕭峰均覺詫異:「這老賊不知又生甚麼詭計?」一時沉吟不答。慕容博又道:「只須你父子答應了這件事,便可上前殺我報仇。在下束手待斃,絕不抗拒,鳩摩師兄和復兒也不得出手救援。」他此言一出,蕭峰父子固然大奇,鳩摩智和慕容復也是驚駭莫名。慕容復叫道:「爹爹,我眾彼寡——」 鳩摩智也道:「慕容先生何出此言?小僧但教有一口氣在,絕不容人伸一指加於先生。」慕容博道:「大師高義,在下交了這樣一位朋友,雖死何憾?蕭兄,在下有一事請教。當年我假傳訊息,致釀巨禍,蕭兄可知在下幹下這等無行敗德之事,其意何在?」蕭遠山怒氣填膺,戟指罵道:「你本是個卑鄙小人,為非作歹,幸災樂禍,又何必有甚麼用意?」踏上一步,呼的一拳便擊了過去。 鳩摩智斜刺裏閃至,雙掌一封,波的一聲響,拳風掌力相互激盪,衝將上去,屋頂灰塵沙沙而落。這一拳掌相交,竟是不分高下,兩人都是暗自欽佩。 慕容博道:「蕭兄暫抑怒氣,且聽在下畢言。我慕容博雖然不肖,在江湖上也總算薄有聲名,和蕭兄素不相識,自是無怨無仇。至於少林寺玄慈方丈,在下更和他多年交好。我既費盡心力挑撥生事,要雙方鬥個兩敗懼傷,以常理度之,自當有重大原由。」蕭遠山雙目中如欲噴出火來,道:「甚麼重大原由?你——你說,你說!」慕容博道:「蕭兄,你是契丹人。鳩摩智明王是吐蕃國人。他們中土武人,都說你們是番邦夷狄,並非上國衣冠。令郎明明是丐幫幫主,才略武功,震爍當世,真乃丐幫中古今罕有的英雄豪傑。可是群丐一知他是契丹番族,立刻翻臉不容情,非但不認他為幫主,而且人人欲殺之而甘心。蕭兄,你說此事是否公道?」 蕭遠山道:「宋遼世仇,兩國攻伐征戰,已百有餘載。邊疆之上,宋人遼人,相見即殺,自來如此。丐幫中人既知我兒乃是遼人,豈能奉他為主?此是事理之常,也沒有甚麼不公道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玄慈方丈、汪劍通等殺我妻室、下屬,原非本意。但就算存心如此,那也是宋遼之爭,不足為奇,只是你設計陷害,卻放你不過。」慕容博道:「依蕭兄之見,兩國相爭,攻戰殺伐,只求破敵制勝,克成大功,是不是還須講究甚麼仁義道德?」蕭遠山道:「兵不厭詐,自古已然,宋襄之仁,陡貽後世之譏。可是你說這些不相干的言語作甚?」慕容博微微一笑,道:「蕭兄,你道我慕容博是那一國人?」 蕭遠山微微一凜,道:「你姑蘇慕容氏,當然是南朝漢人,難道還是甚麼外國人?」慕容博搖頭道:「蕭兄這一下可猜錯了。」他轉向慕容復道:「孩兒,咱們是那一國人?」慕容復道:「咱們慕容氏乃鮮卑族人,昔年大燕國威震河朔,打下了錦繡江山,只可惜敵人兇險狠毒,顛覆我邦。」慕容博道:「爹爹給你取名,用了一個『復』,何所含義?」慕容復道:「爹爹是命孩兒時時刻刻不可忘了列祖列宗的遺訓,興復大燕,奪還江山。」慕容博道:「你將大燕國的傳國玉璽,取出來給蕭先生瞧瞧。」 慕容復道:「是!」伸手入懷,取出一顆黑玉雕成的方印來。那玉印上端雕著一頭形態生動的豹子,慕容復將印一翻,顯出印文。蕭遠山、蕭峰、鳩摩智三人目光敏銳,但見篆文雕著「大燕皇帝之寶」六個大字。那玉璽雕琢精致,角上卻頗有破損,想見數百年來已多歷災難,雖然真偽難辨,卻絕非新製之物。 慕容博又道:「你將大燕皇帝世系譜表,取出來請蕭先生過目。」慕容復道:「是!」將玉璽收入懷中,順手掏出一個油布包來,打開油布,抖出一幅黃絹,雙手提起。蕭遠山等一看,只見黃絹上以朱筆書寫兩種文字,右首的彎彎曲曲,眾皆不識,想係鮮卑文字,左首則是漢字,最上端寫著:「太祖文明帝諱轔」,其下寫道:「烈祖景昭帝諱攜」,其下寫道:「幽帝諱暐」。另起一行寫道:「世祖成武帝諱垂」,其下寫道:「烈宗惠閔帝諱寶」,其下寫道:「開封公諱詳」、「趙王諱麟」。 那黃絹上其後又寫道:「中宗昭武帝諱盛」、「昭文帝諱熙」等等字樣,皇帝的名諱,各有缺筆。至太上六年,南燕慕容超亡國後,以後的世系便都是庶民,不再是帝王公侯,年代久遠,子孫繁衍,蕭遠山、蕭峰、鳩摩智三人一時也無心詳覽。但見那系表最後一人是「慕容復」,其上則是「慕容博」。鳩摩智道:「原來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孫,失敬失敬!」 慕容博嘆道:「亡國遺民,得保首領,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。只是歷代祖宗遺訓,均以興復為囑,慕容博無能,江湖上奔波半世,始終是一無所成。蕭兄,我鮮卑慕容氏意圖光復救國,你道該是不該?」 蕭遠山道:「成則為王,敗則為寇。群雄逐鹿中原,又有甚麼該與不該之可言?」慕容博道:「照啊!蕭兄之言,大得我心。慕容氏若要興復大燕,須得有機可乘,想我慕容氏人丁單薄,勢力微弱,重建邦國,當真是談何容易?唯一的機緣是天下大亂,四處征戰不休。」蕭遠山森然道:「你捏造音訊,挑撥是非,便在要使宋遼生釁,大戰一場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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