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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四


  ▼第一二一回 僧人說法

  眾人齊向聲音來處瞧去,原來說話之人乃是丐幫中的「十方秀才」全冠清,只聽他繼續說道:「遼國乃我大宋死仇大敵。這喬峰之父蕭遠山自稱在少林寺潛居三十年,盡得少林派的武學秘籍。今日大夥兒若不齊心合力,將之除去,他回到遼國之後,傳授得自中土的武功,契丹人如虎添翼,再來進攻大宋,咱們炎黃子孫個個要做亡國奴了。」群雄一聽,都覺這番話甚是有理,只是玄慈圓寂、王星天斷腳,少林派和丐幫這中原武林的兩大支柱都變成群龍無首,須得有人出來主持大局才好。各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一時之間都是沒了主意。全冠清道:「便請少林寺玄字輩三位高僧,與丐幫宋陳吳三位長老共同發號施令,大夥兒齊聽差遣,先殺了蕭遠山、蕭峰父子,除去我大宋的心腹大患。其餘善後事宜,不妨慢慢的從長計議。」

  群雄中登時便有人紛紛呼叫起來:「這話說得是,請三高僧、三長老發令。」「此事關及天下安危,六位前輩當仁不讓,義不容辭。」「咱們同遵號令,撲殺這兩條番狗!」霎時間千百人乓乓乒乒的拔出兵刃,更有人便要向一十八名契丹武士攻殺過去。余婆叫道:「眾位契丹兄弟,請過來說話。」那十幾名契丹武士不知余婆用意何居,卻不過去,各人挺刀在手,並肩而立,明知寡不敵眾,卻也要決一死戰。余婆叫道:「靈鷲八部,將這十八位朋友護住了。」八部諸女奔將前去,站在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,諸洞主、島主翼衛在旁。星宿派門人急欲在新主人前立功,幫著搖旗吶喊,這一來聲勢倒也極盛。

  余婆躬身向虛竹道:「主人,這十八名武士乃主人義兄的下屬,若是在主人的眼前讓人亂刀分屍,未免大折靈鷲宮的威風。咱們且行將他們看管,敬候主人發落。」虛竹心傷父母之亡,也想不出甚麼主意,只是點了點頭,朗聲道:「我靈鷲宮與少林派是友非敵,大夥不可傷了和氣,更不得鬥毆殘殺。」

  玄寂見了靈鷲宮這等聲勢,情知大是勁敵,一聽虛竹之言,便道:「這十八名契丹武士殺與不殺,無關大局,衝著虛竹先生的情面暫且記下了。虛竹先生,咱們擒殺蕭峰,你相助何方?」

  虛竹躊躇道:「少林派是我出身之地,蕭峰是我義兄,一者於我有恩,一者於我有義。我——我——我只好兩不相助。只不過——只不過——師叔祖,我勸你放我蕭大哥過去罷,我去勸他不來攻打大宋便是。」

  玄寂心道:「你枉自武功高強,又為一派之主,說出話來卻似三歲小兒一般。」說道:「『師叔祖』三字,虛竹先生此後再也休提。」虛竹道:「是,是,我這可忘了。」玄寂道:「靈鷲宮既是兩不相助,咱少林派與貴幫自也是友非敵,雙方不得傷了和氣。」他轉頭向丐幫三長老道:「三位長老,咱們齊到敝寺去瞧瞧動靜如何?」宋陳吳三長老齊聲道:「甚好,甚好!丐幫眾兄弟,同赴少林寺去!」

  當下少林僧領先,丐幫與中原群雄齊聲發喊,向山上衝了上去。鄧百川喜道:「三弟,真有你的,一番說辭,竟替主公和公子拉到了這麼多得力幫手。」包不同道:「非也非也!耽擱了這麼久,不知主公和公子是禍是福,勝負如何。」

  王玉燕道:「快走!別非也非也的了。」一面說,一面提步急奔,忽見段譽跟隨在旁,道:「段公子,你也上去麼?你又要助你義兄,跟我表哥為難麼?」言辭之中,大有不滿之意。須知適才慕容復橫劍自盡,全係因敗在段譽和蕭峰二人手下,羞憤難當之故,王玉燕憶起此事,對段譽大是恚怒。段譽一怔,停了腳步。他自和王玉燕相識以來,對她千依百順,為了她臨危蹈險,全不顧一己生死,可從未見過她對自己如此神色不善,不由得獃了。

  段譽一時間驚慌失措,心亂如麻,隔了半晌,才道:「我——我並不想和慕容公子為難——」抬起頭來時,只見身旁群雄紛紛奔躍而過,王玉燕和鄧百川等眾人早已不知去向了。他又是一獃,心道:「王姑娘既已見疑,我又何必上去自討沒趣?」但轉念又想:「這千百人蜂湧而前,對蕭大哥群相圍攻,他處境實是兇險無比,虛竹二哥已言明兩不相助,我若不竭力援手,金蘭結義之情何在?縱使王姑娘見怪,卻也顧不得了。」當下又發足奔將上去。

  他奔躍捷逾常人,片刻間已追過了不少趕在頭裏的英豪。到得少林寺前,只見眾人穿門直入,他也就闖進山門。少林寺佔地甚廣,前殿後舍,也不知有幾千百間,但見一眾僧侶與中原群豪在各處殿堂中轉來轉去,吆喝吶喊,找尋蕭遠山父子和慕容復父子的所在,更有許多躍上屋頂,登高了望,四下裏擾攘紛紜,亂成一團,卻始終沒聽見有人出聲呼喝已發現敵人的下落。眾人穿房入舍,奔行來去,人人都在詢問:「在那裏?見到了沒有?」少林寺莊嚴古剎,霎時間變作了亂墟鬧市一般。

  段譽亂走了一陣,突見一個白髮老僧快步從側門閃了出來,登時心念一動:「寺中的隱秘所在,外人不得而知,我跟著這位少林寺的老和尚,或能找到蕭大哥,勝於自己沒頭蒼蠅般的瞎闖。」當下展開「凌波微步」的輕功,悄沒聲的跟在那老僧之後。那老僧直向寺旁的樹林中奔去,沿著一條林間小道,徑向西北,轉了幾個彎,眼前突然開朗,只聽得水聲淙淙,山溪旁聳立著一座樓閣,樓頭一塊匾額,寫著「藏經閣」三字。段譽心道:「少林寺藏經閣名聞天下,卻原來建立此處。是了,這藏經閣臨水而築,遠離其他房舍,那是唯恐寺中失火,毀了珍貴無比的經典。」

  見那老僧直往藏經閣中去,段譽便也跟隨而往,走到門口,突見兩名中年僧人閃將出來,攔住閣門,說道:「施主何往?」段譽道:「我——我想去瞧瞧,那——」一名僧人道:「施主請留步,本寺藏經重地,外人請勿擅入。」另一名僧人道:「姓蕭的不在此閣。」段譽點頭道:「在下冒昧,大師恕罪則個。」兩名僧人一齊雙手合十,道:「不敢,本寺規矩所限,施主幸勿見怪。」忽只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閣中高處傳了出來:「你見到他們從何方而去。」正是玄寂的喉音。另一人道:「咱們四個守在這裏,那白衣僧人闖了進來,一手便點了咱們的昏睡穴,師伯救醒我時,那白衣僧已不知去向了。」

  又聽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「此處窗戶破損,想必是到了後山。」玄寂道:「不錯。」那老僧道:「但不知他們是否盜了閣中的經書。」玄寂道:「這二人在本寺隱居數十年,咱們上下僧眾混混噩噩,一無所覺,可算得無能。他們若要盜經,數十年來那一日不可盜,何待今日?」那老僧道:「師兄說得是。」二僧同時喟然長嘆,心情極是沮喪。

  段譽心想他們在說少林寺的丟臉之事,不可私聽,向兩個中年僧人一拱手,便即離去。其實玄寂等僧說話聲音甚低,只因段譽內力深厚,這才聽聞,守門的僧人茫然不知。段譽慢慢走開,尋思:「他們說蕭大哥到了後山,我這去瞧瞧。」少室後山地勢險峻,林密路陡,段譽走出數里,已不再聽到下面寺中的嘈雜之聲,空山寂寂,唯有樹間鳴禽關關相呼。其時正當大暑天候,但山間林中陽光不到,竟是頗有寒意。段譽心道:「蕭大哥父子一到此處,脫身就甚容易,群雄難再圍攻。」欣慰之下,忽又想到王玉燕怨怒的神色,突然一驚:「倘若大哥已將慕容復公子打死了,那——那便如何是好?」

  一想到慕容復可能已死於蕭峰父子之手,段譽背上不由得出了一陣冷汗,心道:「慕容公子若死,王姑娘只怕傷心欲絕,一生都要鬱鬱寡歡了。」他茫然失措,在密林中信步漫行,越走越高,忽聽得左首隨風飄來幾句誦經念佛之聲:「即心即佛,即佛即心,心明識佛,識佛明心,離心非佛,離佛非心——」聲音祥和渾厚,卻是從來沒聽見過的。

  段譽心道:「原來此處沒有人,不妨去問問他有無見到蕭大哥他們。」當即循聲走去。轉過一片竹林,忽見林間一塊草坪之上,聚集著好幾個人。一個灰袍僧人背向坐在岩上,誦經之聲便自他口出,他面前跪著多人,不但蕭遠山、蕭峰父子,慕容博、慕容復父子在內,連天竺番僧哲羅星、波羅星,五台山清涼寺的神光上人、大相國寺龍猛大師、普渡寺的道清大師、東林寺的覺言大師、淨影寺融智大師,以及少林寺的好幾位玄字輩高僧也都跪在地下,只有相隔四五丈遠站著一人,卻是吐蕃國師鳩摩智。跪的眾人盡皆垂首低眉,靜聽那灰袍僧念佛說法,鳩摩智臉上卻露出譏嘲之色,顯是心中不服。

  段譽奇怪之極,但聽那灰袍僧繼續說道:「水中鹽味,色裏膠青,決定是有,不見其形。心王亦爾,身內居停,面門出入,應佛隨情,自在無礙,所作皆成,了本識心,識心見佛。是心是佛,是佛是心。」跪在地下的眾人有的低眉沉思,有的點頭領悟。段譽出身於佛國,自幼即隨高僧研習佛法,於佛學經義,頗有會心,只是大理國佛學,非少林寺的禪宗一派,所學略有不同,然聽那老僧所說偈語,雖似淺顯,卻含至理,尋思:「瞧這位高僧的服色,乃是少林寺中僧侶,而且職司極低,只不過是燒茶掃地的雜役,怎地少林寺的高僧和蕭大哥他們都跪著聽經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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