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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三


  宋長老強忍怒氣,說道:「包兄適才明明言道,敝幫的易一清兄弟從西夏國而來,揭了一張西夏國國王的榜文,請包兄交給敝幫長老。這番話此刻許多英雄好漢人人聽見,包兄怎地忽然又轉了口?」包不同搖頭道:「非也,非也!我沒有這樣說過。」他見宋長老臉上變色,又道:「素聞丐幫諸長老都是鐵錚錚的好漢子,怎地竟敢在天下英豪之前顛倒黑白、混淆是非,那豈不是將諸位長老的一世英名付諸流水麼?」

  宋陳吳三長老互相瞧了一眼,臉色都是十分難看,一時打不定主意,到底立時跟他翻臉動手呢,還是再忍一時。陳長老道:「閣下既要如此說,咱們也無法可施,好在是非有公論,單憑口舌之利而強辭奪理,終究無用。」包不同道:「非也,非也!你說單憑口舌之利,終究無用,為甚麼當年蘇秦憑一張利嘴而佩六國相印?為甚麼張儀以口舌之利,施連橫之計,終於助秦並吞六國?」宋長老聽他越扯越遠,只有苦笑,道:「包先生若是生於春秋六國之際,早已超越蘇張,身佩七國、八國的相印了。」

  包不同道:「你這是譏諷我生不逢辰,命運太糟?好,姓包的今後若有三長兩短,頭痛發燒、腰酸足麻、噴嚏咳嗽,一切唯你是問。」陳長老怫然道:「包兄到底意欲如何,便即爽爽快快的示下。」

  包不同道:「嗯,你倒性急得很。陳長老,那日在無錫你和我四弟較量武藝,你手中提一隻大布袋,大布袋中有一隻大蠍子,大蠍子尾巴上有一對大毒刺,大毒刺刺在人身上會起一個大毒泡,大毒泡會送了對方的小性命,是也不是?」陳長老心道:「明明一句話便可說清楚了,他偏偏要甚麼大、甚麼小的囉哩囉唆一大套。」便道:「正是。」包不同道:「很好,我想跟你打一個賭,倘若你贏了,我立刻將易老化子從西夏國帶來的訊息告知於你,若是我贏了,你便將那隻大布袋、大布袋中的大蠍子,以及裝那消解蠍毒之藥的小瓶子,一古腦兒的輸了給我。你是賭不賭?」陳長老:「包兄要賭甚麼?」

  包不同道:「貴幫宋長老向我栽贓誣陷,硬指我曾說甚麼貴幫的易一清揭了西夏國國王的榜文,請我轉交給貴幫長老。其實我的的確確沒有說過,咱們二人便來賭上一賭。倘若我確是說過的,那麼是你贏了。倘若我當真沒有說過,那麼是我贏了。」陳長老向宋吳二老長瞧了一眼,二人點了點頭,意思是說:「這裏數千人都是見證,不論憑他如何狡辯,終究是難以抵賴。跟他賭了!」

  陳長老道:「好,在下跟包兄賭了!但不知包兄如何證明誰輸誰贏了,是否要推舉幾位德高望重的公證人出來,秉公判斷?」包不同搖頭道:「非也非也!你說要推舉幾位德高望重的公證人出來秉公判斷,就算推舉十位八位罷,難道除了這十位八位之外,其餘千百位英雄好漢,就德不高,望不重了?既然德不高,望不重,那麼就是卑鄙下流的無名小卒了?如此侮慢當世英雄,你丐幫忒也無禮。」陳長老道:「包兄取笑了,在下絕無此意。然則以包兄所見,該當如何?」

  包不同道:「是非曲直,一言而決,待在下給你剖解剖解。拿來!」這「拿來」兩字一出口,便即伸出手去。陳長老道:「甚麼?」包不同道:「布袋、蠍子、解藥!」陳長老道:「包兄尚未證明,何以便算贏了?」包不同道:「只怕你輸了之後,抵賴不給。」陳長老哈哈一笑,道:「小小毒物,何足道哉?包兄既要,在下立即奉上,又何必賭甚麼輸贏?」說著除下背上一隻布袋,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,遞將過去。

  包不同老實不客氣的便接了過來,打開布袋之口,向裏一張,只見袋中竟有七八隻花斑大蠍,忙合上了袋口,將解藥揣在懷中,說道:「現下我給你瞧一瞧證據,為甚麼是我贏了,是你輸了。」一面說,一面解開長袍的衣帶和扣子,抖一抖衣袖,提一提袋角,叫眾人看到他身邊除了幾塊銀子、火刀、火石之外,更無別物。宋陳吳三長老兀自不明他其意何為,臉上現出茫然之色。包不同道:「二哥,你將榜文拿在手中,給他們瞧上一瞧。」

  公冶乾一直掛念著慕容公子的安危,好生著急,但既然無法闖過少林群僧結成的羅漢大陣,卻也是無法可施,只得微微一笑,取出榜文,提在手中。群雄目光都向那榜文射去,但見一張大黃紙上蓋著朱砂大印,寫滿彎彎曲曲的外國文字,雖然難辨真偽,看模樣倒也似乎並非膺物。包不同道:「我先前說道,貴幫的易一清將一張榜文交給『我們』,請我們交給貴幫長老。是也不是?」宋陳吳三長老聽他忽又自承其事,喜道:「正是。」包不同道:「但宋長老卻硬指我曾說,貴幫的易一清將一張榜文交給了我,請我交給貴幫長老。是也不是?」三長老齊道:「是,那又有甚麼說錯了?」

  包不同搖頭道:「錯矣,錯矣!錯之極矣,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矣!差之亳厘,謬以千里矣,我說的是『我們』,宋長老說的是『我』。夫『我們』者,我們姑蘇慕容氏這夥人也,其中有慕容公子,有鄧大哥、公冶二哥、風四弟和我包不同,還有一位王玉燕王姑娘。『我』者,只是包不同孤家寡人,孤苦伶仃,形單影隻,無伴無侶,寂寞凄涼的一條光棍是也。眾位英雄瞧上一瞧,王玉燕王姑眼花容月貌,是個大美女,和我『非也非也』包不同包三爺大不相同,豈能混為一談?」

  宋陳吳三長老面面相覷,萬不料他咬文嚼字,專從「我」與「我們」之間的差異上大做文章。只聽包不同又道:「這張榜文,是易一清交在我公冶二哥手中的,要向貴幫報訊,是慕容復公子定下的主意,我說『我們』,那是不錯,若是說『我』,那可與其事不符了。須知在下不懂西夏文字,去揭這張榜文來幹甚麼?在下在無錫城外曾栽在貴幫手中,吃了一個敗仗,就算不來找貴幫報仇,這報訊卻總是不報的,總而言之,言而總之,接西夏榜文,向貴幫報訊,都是『我們』姑蘇慕容氏一夥人,卻不是『我』包不同獨個兒!」他說完這番話,轉頭向公冶乾道:「二哥,是他們輸了,將榜文收起來罷。」

  陳長老極是機靈,心道:「你大兜圈子,說來說去,原來是忘不了那日無錫城外一戰落敗的恥辱。」當下拱手說道:「當日包兄赤手空拳,與敝幫奚長老一條六十斤重的鋼杖相鬥,包兄已大佔勝算。敝幫眼見不敵,結那『打——打——』那個陣法,還是奈何不了包兄。後來當時上任敝幫幫主的喬峰以生力軍上陣,與包兄酣鬥良久,這才勉強勝了包兄半招。當時包兄放言高歌,飄然而去,鬥是鬥得高明,去也去得瀟灑,敝幫上下事後說起,那一個不是津津樂道,心中欽佩?包兄怎麼自謙如此,反說是敗在敝幫中?絕無此事,絕無此事。那喬峰和敝幫早已沒有瓜葛,甚至可說已是咱們的公敵。」

  他那知包不同東拉西扯,其志只在他最後一句話。包不同立即打蛇隨棍上,說道:「既是如此,那再好也沒有了。你率領貴幫兄弟,咱們同仇敵愾,去將喬峰那廝擒了下來。那時我們念在好朋友的份上,自會將那榜文雙手奉上。老兄若是不識榜文中彎彎曲曲的文字,我公冶二哥索性人情做到底,從頭至尾,源源本本的譯解明白。你道如何?」陳長老瞧瞧宋長老,望望吳長老,一時拿不定主意。忽聽得一人高聲叫道:「原當如此,更有何疑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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