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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二


  玄慈掙扎著站起身來,向葉二娘虛點一指,要想解開他的穴道,不料重傷之餘,真氣不易凝聚,這一指竟沒有生效。虛竹一直隨侍在側,見狀便即去替母親解開了穴道。玄慈向二人招了招手,葉二娘和虛竹走到他的身旁。虛竹心下躊躇,不知該叫「爹爹」,還是該叫「方丈」。

  玄慈眼望少林群僧,緩緩說道:「少林寺玄字輩四僧死於人手。玄痛、玄難兩位師弟,係星宿派掌門丁先生所害。玄苦師弟,乃蕭遠山施主所殺。還有玄悲師弟,死於非命,老衲起初只道是『姑蘇慕容』氏下的毒手,待見到慕容復施主,心想憑他本事,可還傷不了玄悲師弟,苦苦思索,難得頭緒。適才見到慕容博老施主出手阻他兒子自殺,這才想起這位故人原來竟然未死,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果然是天下一等一的絕技。只是少林派和慕容老施主素無仇怨,不知他何以如此苦心焦慮,圖謀本派,這就非老衲所能知了。」

  少林群僧心下悲憤,齊聲叫道:「活捉慕容博來處死,為玄悲大師的過世復仇。」玄慈搖了搖頭,臉露微笑,援緩的道:「眾生各有各的不是,各有孽,唯望佛法慈悲消解。」他伸出手去,一手抓住了葉二娘的手腕,一手抓住虛竹,說偈道:「人生於世,有欲有愛。四大皆空,甚難甚難!」說罷慢慢閉上了眼睛。

  葉二娘和虛竹都不敢動,不知他還有甚麼話說,不料只覺他手掌越來越冷。葉二娘大吃一驚,伸手一探他的鼻息,竟然早已氣絕而死,變色叫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怎捨我而去了?」突然一縱丈餘,從半空中摔將下來,砰的一彈,掉在玄慈腳邊,身子扭了幾下,便即不動。虛竹叫道:「娘,娘!你——你——不可——」

  虛竹伸手將母親扶起,只見一柄匕首對準了插在心臟之中,眼見是不活了。虛竹急忙點她傷口四周的穴道,又以真氣運到玄慈方丈體內,手忙腳亂,欲待同時解救兩人。薛慕華奔將過來相助,但見二人心停氣絕,已是無法可救,勸道:「師叔節哀,兩位老人家是不能救的了。」虛竹卻不肯死心,運了好半晌北溟真氣,卻那裏有半點動靜?只聽得群僧高誦佛號,齊念「往生咒」。

  虛竹悲從中來,忍不住放聲大哭。二十四年來,他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,從未領略過半分天倫之愛,今日剛找到生父生母,但不到一個時辰,便即雙雙慘亡,世事之慘實是莫過於此了。群雄初聞虛竹之父竟是少林寺方丈玄慈,人人均覺他不守清規,大有鄙夷之意,待見他坦然當眾受刑,以維少林寺的清譽,這等大勇,實非常人所能,都想他受此重刑,也可抵償一時失足了。萬不料他受刑之後,隨即自絕經脈,以償罪孽,雖然僧人自盡,亦觸犯戒,但玄慈此舉顯然是以一死來表明自己罪孽之重,懺悔之深,非二百杖的棍責可以抵消。本來一死後,一了百了,既然他早萌死志,這二百杖之辱原可免去,但他定要在受杖之後再死,實是英雄好漢的行徑,群雄心敬他的為人,當下便有不少人紛紛走到玄慈的遺體之前,躬身下拜。

  南海鱷神道:「二姊,你人也死了,岳老三不跟你爭這排名啦,你算老二便了。」這些年來,他處心積慮的要和葉二娘一爭雄長,想在武功上勝過他而居「天下第二惡人」之位,此刻居然如此退讓,實是大是不易,可見他對葉二娘之死一來傷痛,二來也十分敬佩她的義烈。

  丐幫的群丐一團高興的趕來少林寺,那知王幫主既拜了丁春秋為師於前,為蕭峰踢斷雙腳於後,人人意興索然,面上無光,吳長老大聲說道:「眾位兄弟,咱們還在這裏幹甚麼?難道要討殘羹冷飯不成?這就下山去罷!」群丐轟然答應,正要轉身下山,忽聽得包不同說道:「且慢!包不同有一言要告知丐幫。」陳長老當日在無錫曾與他及風波惡鬥過,知道此人口中素來沒有好話,右足在地一頓,厲聲道:「姓包的,有話便說,有屁少放。」

  包不同伸手撮住了鼻子,叫道:「好臭,好臭。喂,會放臭屁的化子,你幫中可有一個名叫易一清的老化子?」陳長老聽他說到易一清,登時便留上了神,道:「有便怎樣?沒有又怎樣?」

  包不同道:「我是在跟一個會放屁的叫化子說話,你搭上口來,是不是承認了?」陳長老牽掛本幫大事,那耐煩跟他作這種無關重要的口舌之爭,說道:「我問你說易一清怎麼了?他是本幫的弟子,派到西夏公幹,眼下可有他的訊息麼?」包不同道:「我正要跟你說一件西夏國的大事,只不過易一清卻早已見閻王去啦!」陳長老道:「此話當真?請問西夏國有甚麼大事?」包不同道:「你罵我說話如同放屁,這會兒我可不想放屁了。」

  陳長老只氣得白鬚飄動,但他是個頗工心計之人,當即哈哈一笑,道:「適才說話得罪了閣下,老夫陪罪。」包不同道:「陪罪倒也不必,以後你多放屁,少說話,也就是了。」陳長老一怔,心道:「這是甚麼話?」只是眼下有求於他,不願無謂糾纏,微微一笑,並不再言。包不同忽然道:「好臭,好臭!你這人太不成話。」

  陳長老道:「甚麼不成話?」包不同道:「你不開口說話,無處出氣,自然另尋宣洩之處了。」陳長老心道:「此人當真難纏。我只說了一句無禮之言,他便顛三倒四的沒了沒完。我只有不出聲才是上策,否則他始終言不及義,說不上正題。」當下又是微微一笑,並不答話。包不同搖頭道:「非也,非也!你跟我抬槓,那是你錯之極矣!」

  陳長老微笑道:「在下口也沒開,怎能與閣下抬槓?」包不同道:「你沒說話,只放臭屁,自然不用開口。」陳長老皺起眉頭,道:「取笑了。」包不同見他一直退讓,自己已佔足了上風,便道:「你既開口說話,那便不是和我抬槓了。我跟你說了罷。半年之前,我隨著咱們公子、鄧大哥、公冶二哥等一行人,在甘涼道上見到一死一傷的兩個叫化子。死的化子很瘦,想是討來的飯不夠吃,餓得皮包骨頭,一命嗚呼,可憐啊!可憐。」陳長老道:「想必是本幫的耿斌兄弟了?」

  包不同道:「我見到他之時,他已經腰骨折斷,死去多時,那時候啊,也不知道喝了孟婆湯沒有,上了望鄉臺沒有,也不知在十殿閻王的那一殿受審。他既不能說話,我自也不便請教他尊姓大名,仙鄉何處。否則他變成了鬼,也罵我一聲『有話便說,有屁便放!』豈不是冤哉枉也?我怎知他是姓耿呢還是姓陳?」陳長老既不敢默不作聲,更不敢出言頂撞,只得道:「包兄說得是!」心中卻道:「這傢伙當真難纏,我隨口一句話說得不太客氣,他非報復得淋漓盡致不可。」

  包不同搖頭道:「非也非也!姓包的生平最瞧不起隨聲附和之人,你口中說道『包兄說得是』,心裏卻是破口罵我『直娘賊,烏龜王八蛋』,這便叫做『腹誹』,此乃是星宿一派無恥之徒的行徑。男子漢大丈夫,是也是,非也非,旁人有旁人的見地,自己有自己的主張,『自反而不縮,雖千萬人,吾往矣!』特立獨行矯矯不群,這才是英雄好漢!」他又將陳長老教訓了一頓,這才道:「另外一個受傷的化子,年記較老,自稱名叫易一清,他從西夏國揭來一張西夏國的榜文,托咱們交給貴幫長老。」

  宋長老心想:「陳兄弟在言話中已得罪了此人,還是由我出面較好。」當即上前深深一揖,說道:「包先生仗義傳訊,敝幫上下,均感大德。」包不同道:「非也,非也!未必貴幫上下,都感我的大德。」宋長老一怔,道:「包先生此話從何說起?」包不同指著游坦之道:「貴幫幫主,就非但不承我情,心中反而將我恨到了極處!」宋陳二長老齊聲道:「那是甚麼緣故?倒要請包先生指教。」

  包不同道:「那易一清不久也即死了,這兩個化子,都是王幫主出手打死的。」要知當日游坦之出手打死易耿二丐,包不同乃是親見。游坦之事先曾蒙風波惡贈以匕首,用以削割頭上鐵罩,因此旁人不知王星天便是游坦之,慕容氏這一夥人卻早猜到了。

  包不同一出此言,群丐登時聳動。吳長老走到游坦之身前,厲聲道:「此話是真是假?」游坦之自被蕭峰踢斷雙腿,一直坐在地下,不言不動,潛運內力止痛,突然聽包不同揭露當時秘密,不由得甚是惶恐,對吳長老的質詢,不知如何回答才是。群丐一見他的神色,知他已是默認,只是不管他行止如何不符眾望,目下終究還是幫主,一時卻也拿他無可奈何。

  吳長老又問:「你為甚麼要打死易耿二位兄弟?」游坦之道:「我——我——我本無傷他們性命之意,是他們自己經受不起。」這麼一說,包不同等更無懷疑,確知道這個王星天便是那行事怪誕的游坦之。宋長老不願當著天下群雄面前暴本幫之醜,向包不同道:「易一清兄弟交付先生的榜文,不知先生是否帶在身邊?」包不同回頭道:「沒有!」

  宋長老臉色微變,心想你說了半天,仍是不肯將榜文交出,豈不是找人消遣?包不同深深一揖,道:「咱們青山不改,綠水長流,後會有期。」說著便轉身走開。吳長老急道:「那張西夏國的榜文,閣下如何不肯轉交?」包不同道:「這可奇了!你怎知易一清是將榜文交在我手中?何以竟用『轉交』二字?難道你當日是親眼瞧見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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