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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一


  ▼第一二零回 當眾揭密

  蕭峰道:「這些人,既是爹爹出手所殺,便和孩兒所殺沒有分別,孩兒一直擔負著這名聲,卻也不枉了。那個帶頭中原武人,埋伏在雁門關外的首惡,爹爹可探明白了沒有?」蕭遠山道:「嘿嘿,豈有不探查明白之理?此人害得我家破人亡,我若是一掌將他打死,豈不是便宜他了。葉二娘,且慢!」他見葉二娘扶著虛竹,正一步步走遠,當即喝住,說道:「跟你生下這孩子是誰,你若不說,我可要說出來了,我在少林寺中隱伏三十年,甚麼事能逃得過我的眼去?你們在紫雲洞中相會,他叫喬婆婆來給你接生,種種事情,要我一五一十的當眾說出來麼?」

  葉二娘轉身過來,向前奔了幾步,突然跪倒在地,說道:「蕭英雄,請你大仁大義,高抬貴手,放過了他。我孩子和你公子有八拜之交,結為兄弟,他——他——他在武林中有這麼大的名聲,這般的身份地位——年紀又這麼大了,你要打要殺,只對付我,可別——可別去難為他!」

  群雄先聽蕭遠山說道虛竹之父乃是個「有道高僧」,此刻又聽葉二娘說他在武林中聲譽甚隆、地位甚高,幾件事一湊合,難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一位輩份甚高的僧人?各人眼光不免便向少林寺一干白鬚飄飄的老僧射了過去。

  忽聽得玄慈方丈說道:「善哉,善哉!既種孽因,便有孽果。虛竹,你過來!」虛竹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。玄慈向他端相良久,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頂,說道:「你在寺中二十四年,我竟始終不知你便是我的兒子!」

  此言一出,群僧和眾豪傑,齊聲大叫。各人面上神色之詫異、驚駭、鄙視、憤怒、恐懼、憐憫,形形色色,實是難以形容。玄慈方丈德高望重,武林中人無不欽仰,誰能想到他竟會做出這種事來?過了好半天,紛擾聲才漸漸停歇。玄慈緩緩說話,聲音仍是安和鎮靜,一如平時:「蕭施主,你和令郎分離三十餘年,不得相見,卻得知他的武功精進,聲名鵲起,成為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漢,心下自必安慰。我和我兒日日相見,卻只道他為強梁擄去,生死不知,反而日夜為此懸心。」

  葉二娘哭道:「你——你不用說出來,那——那便如何是好?可怎麼辦?」玄慈溫言道:「二娘,既是作下了罪孽,後悔亦已無用。這些年來,可苦了你啦!」葉二娘哭道:「我不苦!你有苦說不出,那才是真苦。」玄慈緩緩搖頭,向蕭遠山道:「蕭施主,雁門關外一役,老衲鑄成大錯。眾家兄弟為老衲包涵此事,卻又一一送命。老衲今日再死,實在已經晚了,只是心中尚有一事不明,」忽然間提高聲音,說道:「慕容博慕容施主,當日你假傳音訊,說道契丹武士要大舉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,卻是為了何故?」

  眾人突然聽到他說出「慕容博」三字來,又都是吃了一驚。群雄之中,只有見聞廣博、閱歷豐富之人,才聽說過「姑蘇慕容」的先輩人物中,有一個名叫慕容博的,只是此人詭秘,極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,近數十年來早已無人再提。怎麼玄慈會突然叫出這個名字來?各人順著他的眼光瞧去,但見他雙目所注,正是坐在大樹底下的白衣僧人。

  那白衣僧人一聲長笑,站起身來,說道:「方丈大師,你眼光好生厲害,居然將我認了出來。」伸手扯下面幕,露出一張神清目秀,俊雅瘦削的臉來。慕容復本就站在他身旁不遠,一驚之下,大聲叫道:「爹爹,你——你沒有——沒有死?」

  玄慈道:「慕容施主,我和你多年交好,素來尊敬你的為人。那日你向我告知此事,老衲自是深信不疑。其後誤殺了好人,老衲可再找你不到了。不久聽到你因病逝世了,老衲好生痛悼,一直只道你當時和老衲一般,也是誤信人言,釀成無意的錯失,那知道——唉!」他這一聲長嘆,實是包含了無窮的悔恨和責備。

  蕭遠山和蕭峰父子頓對望了一眼,直到此刻,他二人方始知道這個假傳音訊、從中挑撥之人竟是慕容博。二人心中同時湧出一個念頭:「當年雁門關外的慘事,雖是玄慈方丈帶頭所為,但他是少林寺的方丈,關心大宋江山安危和本寺典籍的存亡,傾力以赴,原是義不容辭。其後發覺錯失,便即盡力補過,真正的大惡人,乃是慕容博而不是玄慈。」蕭遠山二十餘年的怨毒,蓄積已深,對玄慈仇無可解,蕭峰對玄慈的遭遇,卻不禁起了憐憫之心。

  慕容博哈哈一笑,道:「宋人與契丹人乃是世仇,見面即殺,還分甚麼是非?孩兒,咱們走罷!」一轉身,攜了慕容復之手便欲離去。蕭峰大聲喝道:「且慢!你這麼容易想走麼?」慕容博道:「怎麼?你想領教我姑蘇慕容的武功?」蕭峰道:「殺母之仇,能不報麼?種種禍害,皆由你身上而起,今日叫你難逃公道。」慕容博一聲長笑,放開了慕容復之手,縱身而起,疾向山上竄去。蕭遠山和蕭峰道:「咱們追!」分從左右追上山去。這三人都是登峰造極的武功,晃眼之間便已去得老遠。但見一前二後,三個人竟向少林寺奔去。一條白影、兩條黑影,霎時間都隱沒在少林寺的黃牆碧瓦之中。

  群雄均感大為詫異,都想:「這慕容博和蕭遠山功力相若,難分上下,再加上個蕭峰,慕容博便絕非敵手。怎麼他不向山下逃竄,反而進了少林寺去?」慕容復叫道:「爹爹,爹爹!」跟著也追上山,他輕功也甚了得,但比之前面三人,卻是頗有不如了。鄧百川、公冶乾、包不同、風波惡、以及一十八名契丹武士,都想上山分別相助主人,剛一移動腳步,只聽得玄寂喝道:「結陣攔住!」百餘名少林僧齊聲應喏,一排排的排在當路,或橫禪杖,或挺戒刀,不令眾人上前。

  玄寂厲聲說道:「我少林寺乃佛門善地,非私相毆鬥之場,各位施主,請勿擅進。」鄧百川等見了少林僧這等聲勢,知道無論如何衝不過去,若是動手硬衝,徒然多樹強敵,雖然心懸主人,也只得停步,站於原地。包不同道:「不錯,少林寺乃是佛門善地,乃養私生子的善地。」他此言一出,數百道憤怒的目光都向他射了過來。包不同膽大包天,明知少林群僧中高手極多,不論那一個玄字輩的高僧,自己都不是敵手,但他要說便說,素來沒有甚麼忌憚。數百名少林僧對他怒目而視,他便也怒目反視,眼睛霎也不霎。

  只聽得玄慈朗聲說道:「老衲犯了佛門大戒,有玷少林清譽。玄寂師弟,依本寺戒律,該當如何懲處?」玄寂道:「這個——師兄——」玄慈道:「國有國法,家有家規。任何門派幫會、宗族寺院,都是難免有不肖弟子,清名令譽之保全,不在求永遠無人犯規,在求事事按律懲處,不稍假借。執法僧,將虛竹杖責一百三十棍,一百棍因他自己過犯,三十棍乃他甘代業師所受。」執法僧眼望玄寂。玄寂點了點頭。虛竹已然跪下受杖。執法僧當即舉起刑杖,一棍棍的向虛竹背上、臀上打去,只打得他皮開肉綻,鮮血四濺。葉二娘心下痛惜,但她素懼玄慈威嚴,不敢代為情求。

  好容易一百三十棍打完,虛竹不運內力抗禦,已痛得無法站立。玄慈道:「自此刻起,你破門還俗,不再是少林寺的僧侶了。」虛竹垂淚道:「是!」玄慈又道:「玄慈犯了淫戒,與虛竹同罪,身為方丈,罪刑加倍。執法僧重重責打玄慈二百棍。少林寺清譽攸關,不得循私舞弊。」說著跪伏在地,遙遙對著少林寺大雄寶殿中的佛像,自行捋開了僧袍,露出背脊。群雄面面相覷,少林寺方丈當眾受刑,那當真是駭人聽聞,大違物情之事。

  玄寂道:「師兄,你——」玄慈厲聲道:「我少林寺千年清譽,豈可壞於我手?」玄寂含淚道:「是極!執法僧,用刑!」兩名執法僧合十躬身,道:「方丈,得罪了。」隨即站直身子,舉起刑杖,向玄慈背上擊了下去。二僧知道方丈受刑,最難受的還是當眾受辱,不在皮肉之苦,倘若容情,叫旁人瞧了出來,落下話柄,那麼方丈這番受辱,反而成為毫無結果了,是以一棍棍的打將下去,啪啪有聲,片刻間便將玄慈背上、股上打得滿是杖痕,血濺僧袍。

  群僧聽得執法僧「一五、一十」的呼著杖責之數,都是垂頭低眉,默默唸佛。普渡寺的道清大師突然說道:「玄寂師兄,貴寺尊重佛門戒律,方丈一體受刑,貧僧好生欣佩。只是玄慈師兄年紀老邁,他又不肯運內功護身,這二百棍卻是經受不起。貧僧冒昧,且說個情,現下已打了八十杖,餘下之數,暫且記下。」群雄中許多人都叫了起來,道:「正是,正是,咱們也來討個情。」玄寂尚未回答,玄慈朗聲說道:「多謝眾位盛意,只是戒律如山,不可寬縱。執法僧,快快用杖。」兩名執法僧本已暫停施刑,聽方丈語意堅決,只得又一五、一十的打將下去。

  堪堪又打了八十餘杖,玄慈支持不住,撐在地下的雙手一軟,臉孔觸到塵土。葉二娘哭叫:「此事須怪不得方丈,都是我不好!是我受人之欺,故意去引誘方丈。這——這——餘下的棍子,由我來受罷!」一面哭叫,一面奔將前去,要伏在玄慈的身上,代他受杖。

  玄慈左手一指點出,嗤的一聲輕響,已封住了她的穴道,微笑道:「癡人,你非佛門女尼,勘不破愛欲,何罪之有?」葉二娘獃在當地,動彈不得,只是淚水簌簌而下。玄慈喝道:「行杖!」好容易二百下法杖打完,鮮血流得滿地,玄慈勉提真氣護心,好教自己不致痛得昏暈過去。兩名執法僧將刑杖一豎,向玄寂道:「稟報首座,玄慈方丈受杖完畢。」玄寂點了點頭,不知說甚麼才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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