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三三二


  段譽又道:「這第三條麼,是要大家永遠臣服靈鷲宮,不得再生異心,虛竹子先生說甚麼,大家便得聽從號令。不但對虛竹子先生要恭恭敬敬,對梅蘭竹菊四位姊姊妹妹們,也得客客氣氣,化敵為友,再也不得動刀弄槍。倘若有那一位不服,不妨上來和虛竹子先生比上三招兩式,且看是他高明呢,還是你厲害!」

  群豪聽段譽這麼說,都道:「當得,當得!」更有人道:「公子定下的罰章,未死太便宜了咱們,不知更有何吩咐?」段譽拍了拍手,道:「沒有了!」轉頭向虛竹道:「仁兄,小弟這三條罰章定得可對?」虛竹拱手道:「多謝,多謝,對之極矣。」他向梅劍等人瞧了一眼,臉上頗有歉然之色。蘭劍道:「主人,你是靈鷲宮之主,不論說甚麼,婢子們都得聽從。你氣量寬宏,饒了這些奴才,可也不必對咱們有甚麼抱歉。」虛竹一笑,道:「不敢!嗯,這個——在下心中還有幾句話,不知——不知該不該說?」

  烏老大道:「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,一向是飄渺峰的下屬,教主有何吩咐,誰也不敢違抗。段公子所定的三條罰章,實在是寬大之至。教主另有責罰,大夥兒自然甘心領受。」虛竹道:「在下年輕識淺,只不過承童姥姥指點幾手武功,『教主』甚麼的,真是愧不敢當。在下有兩點意思,這個——這個——也不知道對不對,大膽說了出來,這個——請各位前輩琢磨琢磨。」

  他自幼至今,一直受人指使差遣,向居人下,從來不會自己出甚麼主意,而當眾說話,更是窘迫,是以這幾句說得吞吞吐吐,語氣之間,更是謙和之極。梅蘭菊竹四姝心中均想:「主人怎麼啦,對這些奴才們也用得著這麼客氣?」只聽烏老大道:「教主對咱們這般謙和,眾兄弟便是肝腦塗地,也是難報恩德於萬一。教主有命,便請吩咐罷!」

  虛竹道:「是,是!我若是說錯了,諸位不要——不要這個見笑。我想說兩件事。第一件嘛,好像有點私心,在下——在下出身少林寺,本來——本是個小和尚,請諸位今後行走江湖之時,不要向少林派的僧俗弟子們為難。那是在下向各位求一個情,不敢說甚麼命令。」烏老大大聲道:「教主有令,今後眾兄弟在江湖上遇到少林派的大師和俗家朋友們,須得好生相敬,千萬不可得罪了。」群豪齊聲應道:「遵命。」

  虛竹見眾人答允,膽子便大了些,拱手道:「多謝,多謝!在下這第二件事,是請各位體會上天好生之德,不可隨便傷人殺人。最好是有生之物都不要殺,螻蟻尚且惜命,最好連葷腥也不可吃,不過這一節不大容易,連在下自己也破戒吃葷了。所以——所以——那個殺人麼,總之是不好,還是不殺人的為妙。」

  烏老大又大聲道:「教主有令:靈鷲宮屬下一眾兄弟,今後不得妄殺無辜,胡亂殺生,否則嚴懲不貸。」群豪又齊聲應道:「遵命!」虛竹笑道:「烏先生,你幾句話便說得清清楚楚,我可不成,你——你的生死符中在那裏?我給你拔除了罷!」烏老大所以干冒奇險,率眾謀叛,為來為去就是要除去體中的生死符,聽得虛竹答應為他拔除,從此去了這為患無窮的附骨之蛆,當真是不勝之喜,心中感激,雙膝一曲,便即拜倒。虛竹急忙跪倒還禮,又問:「烏先生,你肚子上松球之傷,這可痊癒了麼?」

  這時梅劍四姊妹開動機關,移開大門上的巨岩,放了朱天、吳天、玄天九部諸女進入大廳。只聽得風波惡和包不同大呼小叫,和鄧百川、公冶乾一齊走了進來。原來他四人出門尋童姥相鬥,卻撞到八部諸女護送童姥的遺體來到靈鷲宮外,包不同言詞不遜,風波惡好勇鬥狠,三言兩語,便和八部諸女動起手來。

  不久鄧百川、公冶乾加入相助,他四人武功雖強,但寡不敵眾,如何是諸女的對手,四個人且鬥且走,身上都帶了傷,倘若大門再遲開片刻,梅蘭菊竹不出聲喝止,他四人難免遭擒喪生了。當下九部諸女秉承虛竹之意,在大廳上設宴款待群英。慕容復自覺沒趣,帶同鄧百川等告辭下山。劍神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綠華不別而行,早已走得不知去向。

  虛竹見慕容復等要走,竭誠挽留。慕容復道:「在下得罪了飄渺峰,好生汗顏,承兄不加罪責,已領盛情,何敢再行叨擾?」虛竹道:「那裏,那裏?兩位公子文武雙全,英雄了得,在下仰慕得緊,只想——只想這個——向兩位公子領教。我——我實在笨得——那個要命。」包不同適才與諸女交鋒,寡不敵眾,身上受了好幾處劍傷,正沒做好氣處,聽虛竹囉哩囉唆的留客,又想到他懷中藏了王玉燕的畫像,尋思:「這個賊禿假仁假義,身為佛門子弟,卻對我家公子的表妹暗起歹心,顯然是個不守清規的淫僧。」便道:「小師父留英雄是假,留美人是真,何不直言要留王姑娘在這飄渺峰上?」

  虛竹愕然道:「你——你說甚麼?我留甚麼美人?」包不同道:「你心懷不軌,難道姑蘇慕容家的都是白癡麼?嘿嘿,太也可笑!」虛竹道:「我不懂先生說些甚麼,不知甚麼事可笑。」包不同雖然身在龍潭虎穴之中,但一激發了他的執拗脾氣,早將生死置於度外,大聲說道:「你這小賊禿,你是少林寺的和尚,既是名門弟子,怎麼改投邪派,勾結一宗妖魔鬼怪?我瞧著你便生氣,一個和尚,逼迫了幾百良家婦女做你妻妾情婦,兀自不足,卻來打起我家王姑娘的主意來,我跟你說,王姑娘是我家慕容公子的人,你癩蛤蟆莫想吃天鵝肉,乘早收了歹心的好!」他越罵越起勁,拍手頓足,指著虛竹的鼻子,大罵起來。

  虛竹莫名其妙,道:「我——我——我——」忽聽得呼呼兩聲,烏老大挺綠波香露鬼頭刀,哈大霸舉起一柄六十餘斤重大鐵錐,齊聲大喝,雙雙向包不同撲來。慕容復知道虛竹既允為這些人解去生死符之毒,已得群豪死力,若是混戰起來,兇險無比,一見烏老大和哈大霸撲到,身形一晃,搶上前去,使出「斗轉星移」的功夫,一帶之間,鬼頭刀砍向哈大霸,而大鐵錐碰向烏老大,噹的一聲猛響,兩般兵刃激得火花四濺,慕容復反手在包不同肩頭輕輕一推,將他推出丈餘,向虛竹拱手道:「得罪,告辭了!」身形晃處,已到大廳門口。他適才見過門口的機關,若是那巨岩再移來擋住了大門,那便任人宰殺了。

  虛竹絕無與慕容復為敵之意,忙道:「公子慢走,不——不是這個意思——我——」慕容復雙眉一挺,轉身過來,朗聲道:「閣下是否自負天下無敵,要指點幾招麼?」虛竹連連搖手,道:「不——不敢——」慕容復道:「在下不速而至,來得冒昧,閣下真的非留下咱們不可麼?」虛竹搖頭道:「不——不是——是的——唉!」

  慕容復站在門口,傲然瞧著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群豪,以及梅蘭菊竹四劍、九天九部諸女。群豪諸女為他氣勢所懾,一時竟然無人敢於上前。隔了半晌,慕容復袍袖一拂,道:「走罷!」昂然跨出大門。烏老大憤然道:「教主,若是讓他活著走下飄渺峰,大夥兒還用做人麼?請你下令攔截。」虛竹搖頭道:「算了。我——我也不懂為甚麼他忽然生這麼大的氣,唉,真是不明白——」

  王玉燕隨著鄧百川等,走在慕容復的前面,見段譽未出大廳,回頭道:「段公子,再見了!」段譽一震,心口一酸,喉頭似乎塞住了,勉強說道:「是,再——再見了。」眼見王玉燕的背影漸漸逝去,更不回頭,耳邊只是響著包不同的這句話:「他說王姑娘是慕容公子的人,叫旁人趁早死了心,不可癩蛤蟆吃天鵝肉。不錯,慕容公子臨出廳門之時,神威凜然,何等英雄氣概!他一舉手間便化解了兩個勁敵的招數,又是何等深湛的武功,以我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人,到處出醜,如何在她眼下?王姑娘那時瞧著她表哥的眼神臉色,真是深情款款,既仰慕,又愛憐,我——我段譽,當真一隻癩蛤蟆罷了。」

  一時之間,大廳上怔住了兩個青年,虛竹是滿腹疑雲,搔首踟躕;段譽是悵惘別離,黯然魂消。兩人茫然相對,倒似是一對傻子。過了良久,虛竹「唉」的一聲長嘆。段譽跟著一聲長嘆,說道:「仁兄,你我同病相憐,這銘心刻骨的相思,何以自遣?」虛竹一聽,不由得滿面通紅,以為他知道自己「夢中女郎」的艷蹟,囁嚅問道:「段——段兄如——如何得知?」

  段譽道:「仁兄不必介意。不知子都之美者,無目者也,不識彼姝之美者,非人者也。愛美之心,人皆有之。仁兄,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識?」說著又是一聲長嘆。他認定虛竹懷中私藏王玉燕的畫像,自是和自己一般,同是愛慕王玉燕之人,適才慕容復和虛竹衝突,當然也是為著王玉燕了,又道:「仁兄武功絕頂,可是這情之一物,只講緣份性情,不論文才武藝,若是無緣,說甚麼也不成的。」

  虛竹喃喃道:「只講緣份性情——不錯——那緣份——當處是可遇不可求——是啊,一別之後,茫茫人海,卻又到那裏找去?」他說的是「夢中女郎」,段譽卻認定他是說王玉燕。兩人各有一份不通世故的獃氣,竟然越說越是投機。靈鷲宮諸女擺開筵席,虛竹和段譽便攜手入座。諸洞島群豪是靈鷲宮下屬,自然誰也不敢上來和虛竹同席。虛竹不懂款客之道,見旁人不來,也不出聲相邀,只和段譽講論。

  段譽全心全意沉浸在對王玉燕的愛慕之中,沒口子的誇獎,說她性情是如何的和順溫婉,姿容是如何的秀麗絕俗。虛竹只知道他在誇獎他的「夢中女郎」,不敢問他如何認得,更不敢出聲打聽這女郎的來歷,一顆心卻是怦怦亂跳,尋思:「我只道童姥一死,天下再無人知道這位姑娘的所在,天可憐見,段公子竟認得。但聽他之言,對這位姑娘也充滿了愛慕之情,思念之意,我若吐露風聲,曾和她在冰窖之中有過一段因緣,段公子定又大怒,離席而去,我便再也打聽不到了。」聽段譽誇獎這位姑娘正合心意,便也隨聲附和,其意甚誠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