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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八


  ▼第一零九回 爭擒虛竹

  虛竹拱手答謝,道:「不敢,不敢!在下何德何能,敢承各位道謝?相救各位的另有其人,只不過是假手在下而已。」他意思是說,他的武功內力,得自童姥等三位師長,實則是童姥等出手救了諸女。大廳上群豪見他舉手之際,一眾黃衫女子的穴道立解,這等手法不但從所未見,抑且從所未聞,眼見虛竹貌不驚人,年紀輕輕,絕無這等功力,聽他說是旁人假手於他,都信是童姥已到了靈鷲宮中。

  烏老大等和虛竹在雪峰上相處數日,此刻雖然虛竹頭髮已長,裝束改變,但一開口說話,烏老大猛地省起,便認了出來,一縱身欺近他身旁,扣住了他右手脈門,喝道:「小和尚,童——童姥已到了這裏麼?」虛竹道:「烏先生,你肚皮上的傷處已痊癒了麼?我——我現在已不是佛門弟子了,唉!說來慚愧得緊。」他說到此處,不禁滿臉通紅,只是臉上塗了許多污泥,旁人也瞧不出來。

  烏老大一出手便扣住他脈門,諒他無法反抗,當下加運內力,要他痛得出聲討饒,心想童姥對這小和尚甚好,我一襲得手,將他扣為人質,童姥便要傷我,免不了要投鼠忌器。那知他連催內力,虛竹恍若不知,所發的內力,都如泥牛入海般無影無蹤。烏老大心下害怕,不敢再催內力,卻也不肯就此放開了手。

  群豪都是見多識廣之人,一見烏老大所扣的部位,便知虛竹已落入他的掌握,即使他武功比烏老大為高,也已無可抗禦,人為刀俎、己為魚肉,只有聽由烏老大宰割,各人均想:「這小子倘若真是高手,絕不致如此輕易的要害便為人所制。」各人七張八嘴的喝問:「小子,你是誰?怎麼來的?」「你叫甚麼名字?尊師是是誰?」「誰派你來的?童姥呢?她到底是死是活?」

  虛竹一一回答,神態甚是謙恭:「在下道號——道號虛竹子。童姥確已逝世,她老人家的遺體已運到了接天橋邊。我師門淵源,唉,說來慚愧,在下鑄下大錯,不便奉告。各位若是不信,侍會大夥兒便可一同瞻仰她老人家的遺容。在下到這裏來,是為了替童姥辦理後事。各位大都是她老人家的舊部,我勸各位不必再念舊怨,大家在她老人家靈前一拜,種種仇恨,一筆勾消,豈不是好?」

  他一句句說來,一時羞愧,一時傷感,東一句、西一句,既不連貫,語氣也毫不順暢,最後又盡是一廂情願之辭,群豪覺這小子胡說八道,有點神智不清,驚懼之心漸去,狂傲之意便生,有人更破口叱罵起來:「小子是甚麼東西,膽敢要咱們在死賊婆的靈前磕頭?」「他媽的,老賊婆到底是怎樣死的?是不是死在他師妹李秋水手下?這條腿是不是她的?」

  虛竹道:「各位就算和童姥有深仇大怨,他既已逝世,那也不必再懷恨了,口口聲聲『老賊婆』,未免太難聽了一點。烏先生說得不錯,童姥確是死於她師妹李秋水手下,這條腿嘛,也確是她老人家的遺體。唉,人生如春夢、如朝露,她老人家雖然武功深湛,到頭來終於功散氣絕,難免化作黃土,阿彌陀佛,我佛慈悲,接引童姥往生西方極樂世界,蓮池淨土!」

  群豪聽他嘮嘮叨叨的說來,童姥已死之事倒確然不假,突然有人問道:「童姥臨死之時,你是否在她身畔?」虛竹道:「是啊。最近這幾個月來,我一直在服侍她老人家。」群豪對望一眼,各人心中同時飛快的轉過了一個相同的念頭:「破解生死符的寶訣,說不定便在這小子的身上。」但見青影一晃,一人已欺近身來,將虛竹左手脈門扣住,跟著烏老大覺著後頸一涼,一件利器已架在他的項頸之中,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:「烏老大,放開了他!」烏老大一見扣住虛竹左腕那人,便料到此人的死黨必定同時出擊,待要出掌護身,已然慢了一步,白刃加頸,唯有引頸待戮。

  只聽得背後那人道:「再不放開,這一劍便斬下來了。」烏老大鬆指放開了虛竹的手腕,向前躍出數步,轉過身來,說道:「珠崖雙怪,姓烏的不會忘了今日之事。」那用劍逼他的是個瘦長漢子,獰笑道:「烏老大不論出甚麼題目,珠崖雙義都接著便是。」這兩人江湖上稱為「珠崖雙怪」,他二人卻偏偏自稱為「雙義」。大怪扣著虛竹的脈門,二怪便來搜他的衣袋。

  虛竹心想:「你們要搜便搜,反正我身邊又沒甚麼見不得人的物事。」二怪將他懷中的東西一件件搜將出來,第一件便摸到無崖子給他的那幅的圖畫,當即展開卷軸。大廳上數百對目光,一齊向畫中瞧去。那畫曾被童姥踩過幾腳,後來又在冰窖中被浸得濕透,但圖中美女,仍是栩栩如生,便如要從畫中走下來一般,丹青妙筆,實是出神入化。

  眾人一見之下,立即轉望向王玉燕瞧去,有人說:「咦!」有人說:「哦!」有人說:「呸!」有人說:「哼!」咦者是大出意料之外,哦者是說原來如此,呸者甚為憤怒,哼者意存輕蔑,只有段譽、慕容復、王玉燕同時「啊」的一聲。至於這一聲「啊」表示甚麼意思,三人卻又各自不同。

  群豪本來盼望卷軸中繪的是一張地圖又或是山水風景,便可循此而去找尋破解生死符的靈藥或是武功秘訣,那知竟是王玉燕的一幅畫像,咦哦呸哼一番之後,均感失望。二怪將圖像往地下一丟,又去搜查虛竹身子,此後拿出來的是虛竹在少林寺剃度的一張度牒,幾兩碎銀子,幾塊乾糧,一雙布襪,看來看去,無一和生死符有關。

  王玉燕一見到虛竹身邊藏著自己的肖像,驚奇之餘,暈紅雙頰,尋思:「難道——難道這人自從那日在玲瓏棋局旁見了我一面之後,便也像段郎一般,將我——將我這人放在心裏?否則何以描我容貌,暗藏於身?」段譽卻想:「王姑娘天仙化身,姿容絕世,這個小師父為她顛倒傾慕,那也不足為異。唉,可惜我的畫筆及不上這位小師父的萬一,否則我也畫一幅王姑娘的肖像,日後和她分手,朝夕和畫像相對,倒也可稍慰相思之苦。」

  珠崖二怪搜查虛竹之時,群豪都怕他二人獨得靈丹或是寶訣,無不虎視眈眈的在旁監視,只要一搜到甚麼特異之物,立時湧上搶奪,那是非演成一場大混戰不可,不料一輪搜索,甚麼東西也沒搜到。珠崖大怪罵道:「臭賊,老賊婆臨死之時,跟你說甚麼來?」虛竹道:「你問童姥臨死時說甚麼話?嗯,她老人家說:『不是她,不是她,不是她!哈哈,哈哈,哈哈!』大笑三聲,就此斷氣了。」群豪莫名其妙,心思縝密的便沉思這句「不是她」和大笑三聲之中有甚麼含義,性情急躁的卻都喝罵了起來。大怪道:「他媽的,甚麼不是她,是她?老賊婆還說了甚麼?」虛竹道:「前輩先生,你提到童姥她老人家之時,最好稍存敬意,可別胡言斥罵。」

  大怪向來殺人不眨眼,一聽虛竹教訓於他,立時暴怒,提起左掌,便向他頭頂抽擊下來,罵道:「臭賊,我偏要罵老賊婆,卻又如何?」這一掌拍到離虛竹天靈頂約有五六寸之處,突然間寒光一閃,一柄長劍伸了過來,橫在虛竹頭頂,劍刃向上。

  珠崖大怪倘若仍是一掌拍落,還沒碰到虛竹頭皮,自己手掌先得在劍鋒上切斷了。他一驚之下,急忙收掌,只是收得急了,身子向後一仰,退出三步,一拉之下沒將虛竹拉動,順手鬆了他的手腕,但覺左掌心隱隱疼痛,提掌一看,見一道極細的劍痕橫過掌心,滲出血來,他不由得又驚又怒,心想這一下若是收掌慢了半分,這手掌豈非廢了?怒目向出劍之人瞪去,見那人身穿青衫,是個五十來歲的老者,長鬚飄飄,面目清秀。

  珠崖大怪認得這老者並非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中的人物,不平道人稱他為「劍神」,從適才這一劍出招之快,拿捏之準看來,劍上的造詣實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。他又記起那日劍魚島區島主離眾自去,頃刻間便給這「劍神」梟了首級,他性子雖躁,卻也不敢輕易和這等厲害的高手為敵,說道:「閣下出手傷我,是何用意?」那老者微微一笑,道:「大夥要從此人口中,查究破解生死符的法門,老兄卻突然性起,要將這人殺了。眾兄弟身上的生死符催起命來,老兄如何交代?」

  珠崖大怪語塞,只道:「這個——這個——」那老者將大怪逼開,手肘有意無意的在二怪眉頭一撞,二怪站立不定,騰騰騰騰,向後退四步,胸腹間氣血翻湧,險險摔倒,好容易站立了腳步,卻不敢出聲喝罵。那老者向虛竹道:「小兄弟,童姥臨死之時,除了說『不是她』以及大笑三聲之外,還說了甚麼?」

  虛竹臉上突然一紅,神色十分忸怩,慢慢的低下頭去,原來他想起童姥那時說道:「你將那幅圖畫拿來,讓我親手撕個稀爛,我再無掛心之事,便可指點你去尋那夢中姑娘的道路。」豈知童姥一見那畫,發現畫中人並非李秋水,又是好笑,又是傷感,竟此一瞑不視。他想:「童姥突然逝世,那位夢中姑娘的蹤跡,天下再無一人知曉,只怕今生今世,我是再也不能和她相見了。」他言念及此,不禁黯然魂消。

  那老者見他神色有異,只道他心中隱藏著甚麼重大機密,和顏悅色的道:「小兄弟,童姥到底跟你說了些甚麼話,你好好說給大夥兒知道,我姓卓的非但不會難為你,並且還有個大大的好處給你。」虛竹滿臉脹得通紅,搖頭道:「這件事我是不能說的。」那老者道:「為甚麼不能說?」虛竹道:「此事說來——說來——唉,總而言之,我不能說,你便是殺了我,我也不說。」那老者道:「你當真不說?」虛竹道:「不說。」那老者向他凝視半晌,見他神氣十分堅決,突然間唰的一聲,從腹間拔出一柄長劍來。

  但見寒光一抖,嗤嗤幾聲輕響,眾人但見那是劍似乎在廳中的一張八仙桌上劃了幾下,跟著啪啪幾聲,一張四方的八仙桌竟然分為整整齊齊的九塊崩跌在地。原來在這一霎之間,那老者縱兩劍、橫兩劍,連出四劍,在這張八仙桌上劃了一個「井」字。劃個「井」字還不算奇,奇在這九塊木板均成四方之形,大小闊狹,全無差別,便如是用尺來量了之後再慢慢剖成一般。群豪個個是識貨之人,見了這老者露出這手妙技,登時雷轟般喝起采來。這一眾洞主、島主之中,善用長劍的著實有八九人,但自忖劍術上如此神乎其技,實在是自愧不如。

  王玉燕輕輕的道:「這一手周公劍,是福建建陽『一字慧劍門』的絕技,這位老先生姓卓,又有劍神之號,多半仗是『一字慧劍門』的掌門人卓不凡前輩了。」她說話聲音甚輕,但群豪齊聲大采之後,隨即一齊向那老者注目,更無聲息,因此王玉燕這幾句話,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各人耳中。

  那老者哈哈一笑,說道:「這位姑娘好眼力,居然說得出老朽的門派和劍招名稱。能猜到老朽的名字,更是難得。」眾人心中卻想:「從來沒聽說福建有個『一字慧劍門』,這老兒劍術如此厲害,他這門派該當威震江湖才是,怎地竟是沒沒無聞?」只聽得老者卓不凡嘆了口氣,道:「我這掌門人,卻只是個光頭掌門,一字慧劍門三代六十二人,三十三年之前,便給天山童姥殺得乾乾淨淨了。」

  眾人心中一凜,相顧駭然,心道:「此人到靈鷲宮來,原來是為報師門大仇。」只見卓不凡長劍一抖,向虛竹道:「小兄弟,我這幾招劍法,便傳了給你如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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