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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九


  卓不凡此言一出,群豪臉上都現出艷羨之色,要知武林中絕世武功的獲得,全憑機緣,若得高人垂青,授以一招兩式,往往終身受用不盡,天下揚名,立身保命,皆由於此。但江湖上人心險惡,歹毒之徒,習得高招後反噬恩師,亦是數見不鮮,是以貿然授藝之事,可說難得之極。劍神卓不凡的劍術已臻爐火純青之境,那是人所共見,他所以答應傳授虛竹,自是為了要知道童姥的遺言,以解得生死符了。

  虛竹尚未答覆,忽然一個冷冷的聲音道:「卓先生,你也是中了生死符麼?」卓不凡向那人瞧去,只見說話的是個中年道人,便道:「道長何出此問?」那道人道:「卓先生若非身受生死符的荼毒,何以千方百計,也來求這破解之道?倘若卓先生意在挾制我輩,那麼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的諸兄弟甫脫獅吻,又入虎口,只怕也未必甘心。卓先生雖然劍法通神,但若逼得咱們無路可走,眾兄弟也只有不顧死活的一搏了。」他這番話說得不亢不卑,但一語破的,揭穿了卓不凡的用心,辭鋒咄咄逼人。

  群豪中登時有十餘人發言響應,說道:「象鼻島出塵道長之言,正合我心。」「小子,童姥到底有甚麼遺言,你快當眾說了出來,否則大夥兒一擁而上,將你亂刀分屍,味道可不大妙。」卓不凡長劍抖動,發出嗡嗡的聲響,說道:「小兄弟不用害怕,你在我身邊,瞧有誰能動了你一根毫毛?童姥的遺言你只能跟我一個說,若有第三個人知道,我的劍法便不能傳你了。」虛竹搖了搖頭,道:「童姥所說的遺言,只和我一個人有關,你們便知道了也是無用。再說,不管怎樣,我是決計不說的。你的劍法雖好,我也不想學。」

  群豪轟然叫好,道:「對,對!好小子,挺有骨氣,他的劍法學來有甚麼用?」「人家嬌滴滴的小姑娘一句話便將他劍招的來歷揭破了,可見並無稀奇之處。」又有人道:「這位姑娘既然識得劍法的來歷,便有破他劍法的本事。小兄弟,若要拜師,還是拜這個小姑娘為妙。」適才王玉燕說出卓不凡的師門來歷,已令他甚為惱怒,這時聽到各人的冷嘲熱諷,更是十分難堪。他斜眼向王玉燕望去,只見她含情脈脈的瞧著慕容復出神,對旁人的言語全不理睬。按理說,既然有人說她能夠破得卓不凡的劍法,她必須立即否認,否則便是默認確能破得。

  其實王玉燕心中在想:「表哥為甚麼神色不太高興,是不是生我的氣啊?我甚麼地方得罪他了?莫非——莫非那位小師父畫了我的容貌藏在身邊,表哥就此著惱!」卓不凡見她不置可否,心下惱怒更甚,一瞥眼間,突然見到放在一旁桌上的那軸圖畫,陡然想起:「這小子畫了她的畫像藏在懷中,自然是對她有千萬分情意。我要他吐露童姥遺言,那是非從這小妞兒的身上著手不可,哈哈,有了!」說道:「小兄弟,你的心事,我全知道,嘿嘿,郎才女貌,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,只不過有人從中作梗,你想稱心如意,卻也不易。這樣罷,由我一力主持,將這位姑娘配了給你作妻房,即刻在此拜天地,今晚便在靈鷲宮中洞房如何?」說著笑吟吟地伸手指著王玉燕。

  虛竹臉上一紅,忙道:「不,不!先生不可誤會。」卓不凡道:「男大當婚,女大當嫁,知好色則慕少艾,原是人之常情,又何害羞之有?」原來自從「一字慧劍門」滿門師徒給童姥殺得精光後,卓不凡逃到長白山中極荒極寒之地,苦研劍法,無意中得了一部前輩高手遺留下來的劍訣,勤練三十年,終於劍術大成,自信武功已然天下無敵,此番出山,在河北一口氣殺了幾個赫赫有名的好手,更是狂妄不可一世。他只道握著手中一柄長劍,當世無人能與抗衡,言出法隨,誰敢有違!

  虛竹所想的是他自己心目中的「夢中姑娘」,突然聽卓不凡如此說,不由得狼狽萬狀,連說:「這個——這個——」卓不凡長劍抖動,一招「天如穹廬」,跟著又是一招「白霧茫茫」,兩招混而為一,向王玉燕遞去,要將她身子圈在劍光之中,然後將她拉了過來,居為奇貨,便可作為向虛竹交換吐露秘密的代價。王玉燕見識雖高,武功卻是平平,一見卓不凡使出這兩招,心中便道:「這是一招『天如穹廬』,再加上一招『白霧茫茫』,只須中宮直進,搗其心腹,便逼得他非收招不可,這是不攻自破。」可是心中雖知其法,手上的功夫卻使不出來,眼見劍光閃閃,罩向自己頭上,驚惶之下,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。

  慕容復早看出卓不凡這兩招並無傷害王玉燕之意,心想:「我不忙出手,且看這牛鼻子搗甚麼鬼?這小和尚是否會為了表妹而吐露機密?」但段譽一見卓不凡劍招指向王玉燕,登時大驚失色,情急之下,腳下展開「凌波微步」,疾衝過去,擋在王玉燕的身前。卓不凡的劍招雖快,但段譽步法奇妙,還是搶先了一步,也不知卓不凡是收招不及,還是故意的不欲收招,寒光閃處,嗤的一聲輕響,劍尖在段譽胸口剖了一條口子,自頸至腹,長達一尺有餘,衣衫盡裂,傷及肌膚。總算卓不凡志在逼求虛竹心中的機密,不欲此時殺人樹敵,這一劍手勁的輕重恰到好處,劍尖深入段譽肌膚不過一二分,創傷雖長,卻非致命之傷。段譽嚇得獃了,一低頭見到自己胸膛和肚腹上如此長的一條劍傷,鮮血迸流,只道已被他開膛破腹,立時便要斃命,叫道:「王姑娘,你——你快躲開,我來擋他一陣。」

  卓不凡冷笑道:「泥菩薩過江,自身難保,居然不自量力,來做護花之人。」轉頭向虛竹道:「小兄弟,看中這位姑娘的人著實不少,我先動手給你除去一個情敵如何?」他手中長劍的劍尖指著段譽心口,相距一寸,抖動不定,只須輕輕一送,立即插入了他的心臟。虛竹:「不可,萬萬不可!」生怕卓不凡殺害段譽,左手伸出,小指在他右腕「太淵穴」上輕輕一拂,卓不凡手上一麻,握著劍柄的五指便即鬆了,虛竹順手將長劍抓在掌中。這一招奪劍之術,乃是「天山折梅手」中的高招,看似平平無奇,其實他小指的一拂之中,含有最上乘的「小無相功」,卓不凡的功力便再深三四十年,那長劍一樣的也奪了下來。虛竹抓到長劍,說道:「卓先生,這位段公子乃是好人,不可傷他性命。」順手又將長劍塞還在卓不凡手中,俯身去察看段譽傷勢。

  段譽嘆道:「王姑娘,我——我要死了,但願你和慕容兄百年齊眉,白頭偕老。爹爹,媽媽——我——我——」他所受之傷其實並不沉重,只是以為自己胸膛肚腹給人剖開了,當然是非死不可,一洩氣,身子向後便倒。王玉燕搶著扶住,垂淚道:「段公子,你這全是為了我——」虛竹治傷的本事乃是聾啞老人蘇星河所授,雖然不及薛神醫老到,卻知傷勢要點之所在,當下出手如風,點了段譽胸腹間傷口左近的穴道,再看他傷口,登時放心,笑道:「段公子,你的劍傷不礙事,三四天便好。」

  段譽身子給王玉燕扶住,又見她為自己哭泣,早已神魂飄盪,歡喜萬分,道:「王姑娘,你——你是為我流淚麼?」王玉燕點了點頭,珠淚又是滾滾而下。段譽道:「我段譽得有今日,他便再砍我幾十劍,我便為你死幾百次,也是甘心。」虛竹的話,兩人竟都全沒聽進耳中。王玉燕是心中感激,情難自己。段譽見到了意中人的眼淚,又知這眼淚是為自己所流,那裏還關心自己的生死?

  虛竹奪劍還劍,只是一瞬間之事,除了慕容復看得清楚,卓不凡心中明白之外,旁人都道是卓不凡手下留情,故意不取段譽的性命。

  可是卓不凡心中驚怒之甚,實是難以形容,一轉念間,心道:「我巧得『無量劍』派前輩遺留的劍經,苦練三十年,當世怎能尚有敵手?是了,想必這小子誤打誤撞,剛好碰到我手腕上的太淵穴。天下十分湊巧之事,原是有的。倘若他真是有意奪我手中兵刃,奪了去之後,又怎會還我?瞧這小子小小年紀,能有多大氣候,豈能奪得了卓某手中長劍?」心念及此,豪氣又生,說道:「小子,你忒也多事!」長劍一遞,劍尖便已指在虛竹的後心衣服上。他手上勁力輕輕向前一送,要想刺破虛竹的衣衫,便如對付段譽一般,令他受些皮肉之苦。

  那知虛竹這時體內北溟真氣充盈流轉,浩浩鼓盪,卓不凡一劍刺到,激發了他的真氣,劍尖一歪,劍鋒便從虛竹身側滑了開去。卓不凡大吃一驚,變招也真快捷,立時收劍橫劍,向虛竹脅下砍到。這一招「玉帶圍腰」一劍連攻他前、右、後三個方位,三處都是致命的要害,凌厲狠辣。這時他已知虛竹武功之高,大出自己意料之外,若不全力進擊,只怕要一敗塗地。

  虛竹「咦」的一聲,身子微微一側,不懂卓不凡適才還說得好端端地,何以突然翻臉,陡施殺手?嗤的一聲,劍刃從他腋下穿過,將他的新袍子劃破了長長的一條。卓不凡第二擊不中,五分驚訝之外,更增了五分懼怕,他劍法本以快取勝,身子滴溜溜的打了半個圈子,長劍一挺,劍尖上突然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。群豪有十餘人驚呼:「劍芒,劍芒!」那劍芒猶似長蛇般一伸一縮,卓不凡臉上露出獰笑,丹田中蘊一口真氣,青芒突盛,一劍向虛竹胸口刺了過來。

  虛竹從未見過別人的兵刃之上能生出青芒,聽得群豪呼喝,料想這是一門厲害的武功,只怕自己對付不了,腳步一錯,滑了開去,使的竟是「凌波微步」。卓不凡這一劍出了全力,中途無法變招,唰的一聲響,劍刺入了大石柱中,深入尺許。這根石柱乃極堅硬的花岡石所製,一柄柔軟的長劍居然刺入一尺有餘,可見卓不凡附在劍刃上的真力,實是非同小可,群豪忍不住又喝了一聲采。

  卓不凡手上一運勁,將長劍從石柱中拔了出來,仗劍向虛竹趕去,喝道:「小兄弟,你卻能逃到那裏去?」虛竹心下害怕,滑腳又再避開,左側突然有人嘿嘿一聲冷笑說道:「小和尚,你躺下罷!」說話的是個女子聲音,兩道白光閃處,兩把飛刀在虛竹面前掠過。虛竹的凌波微步功夫雖沒段譽那麼練得純熟,但這路功夫實在太過精妙,身隨意轉,飛刀來得雖快,虛竹還是輕輕巧巧的躲過。但見一個身穿淡紅衣衫的中年美婦雙手一招,便將兩把飛刀接在手中。她掌心之中,倒似有股極強的吸力,將飛刀吸了過去。卓不凡讚道:「芙蓉仙子的飛刀神技,可教吾輩大開眼界了。」

  虛竹驀地想起,那晚眾人合謀進攻飄渺峰之時,劍神、芙蓉仙子二人和不平道人乃是一路,不平道人在雪峰上被自己以松球打死,難怪二人要殺自己為同伴報仇了。他自覺內疚,停了腳步,向劍神連連拱手,又向芙蓉仙子不住作揖,說道:「在下確是犯了極大的過錯,當真該死,雖然當時在下並非有意,唉,總之是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。兩位要打要罵,在下再也不敢躲閃了。」

  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綠華對望了一眼,均想:「這小子終於害怕了。」其實他們並不知不平道人是死在虛竹的手下,即使知道,也不擬殺他為不平道人報仇。兩人是一般的心思,同時欺近身去,一左一右,抓住了虛竹的手腕。虛竹一想到不平道人死時的慘狀,心中抱憾萬分,嘴裏不住討饒:「在下做錯了事,當真後悔莫及。兩位儘管重重責罰,在下心甘情願的領受,就是要殺我抵命,在下也不敢違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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