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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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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婆指著西北角上雲霧中的一個山峰,向虛竹道:「主人,這便是飄渺峰了。這山峰終年雲封霧鎖,遠遠望去,若有若無,聽以叫作飄渺峰。」虛竹道:「此去恐怕尚有百里之遙,咱們早到一刻好一刻,大夥兒乘夜趕路罷。」眾女都應道:「是!多謝主人關懷鈞天部奴婢。」用過飯後,騎上駱駝又行。急馳之下,途中倒斃了不少駱駝,到得飄渺峰腳下時,已是第二日黎明。符敏儀雙手捧著一團五彩斑斕的物事,躬身向虛竹道:「奴蜱工夫粗陋,請主人賞穿。」 虛竹奇道:「那是甚麼?」接過抖開一看,卻是件長袍。那袍用一條條極細的錦緞縫綴而成,紅黃青紫各色錦緞間成條紋,華貴之中具見雅致,原來符敏儀在眾女的衣衫上割下布料,替虛竹縫了一件袍子。虛竹又驚又喜道:「符姑娘針神之名,當真是名不虛傳,在駱駝急馳之際,居然做成了這樣一件美服。」當即除下僧衣,將長袍披在身上,長短寬窄,無不貼身,袖口衣領之處,更鑲以白色豹皮,那也是從眾女的皮裘上割下來的。 當真是佛要金裝,人要衣裝,虛竹相貌雖醜,這件華貴的袍子一上身,頓時大顯精神,眾女盡皆喝采。這時眾人已來到上峰的路口,程青霜在途中已向眾女說知,她下峰之時,敵人已攻上了斷魂崖,飄渺峰的十八天險已失十三,鈞天部眾女死傷過半,情勢萬分兇險。虛竹見峰下靜悄悄無半個人影,青青小草,正從積雪間茁生出來,若非事先得知,那想得到這一片寧靜之中,蘊藏著無窮殺機。眾女憂形於色,掛念鈞天部諸姊妹的安危。石嫂拔刀在手,大聲道:「『飄渺九天』之中,八天部下峰,只餘一部留守,賊子乘虛而來,無恥之極。主人,請你下令,大夥兒衝上峰去,和群賊一決死戰。」神情甚是激昂。 余婆卻道:「石家妹子且莫性急,敵人勢大,鈞天部全仗峰上十八處天險,這才支持到百日開外。咱們現在是在峰下,敵人反客為主,反而佔了居高臨下之勢——」石嫂道:「依你之見卻又如何?咱們巴巴的趕來,難道就不打了?」余婆微笑道:「那豈有不戰之理?不過咱們還是不動聲色的上峰,教敵人越遲知覺越好。」虛竹點頭道:「余婆之言不錯。」虛竹既這樣說,當然誰也沒有異言,八部分列隊伍,悄無聲息的上山。這一上峰,各人輕功強弱立時便顯了出來。虛竹見余婆、石嫂、符敏儀等幾位首領雖是女流,足下著實快捷,心想:「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,師伯的部屬甚是了得。」 一處處天險走將過去,但見每一處都有斷刀折劍斷樹碎石的痕跡,可知敵人通過之時,無不經過慘酷的戰鬥。過斷魂崖、失足岩、百丈澗,來到接天橋時,只見兩片峭壁之間的一條鐵索橋,已被人用寶刀砍成兩截。兩處峭壁相距幾達三丈,勢難飛渡。群女相顧駭然,均想:「難道鈞天部的眾姊妹都殉難了?」 要知接天橋乃連通百丈澗和仙愁門兩處天險之間的必經要道,雖說是橋,其實只一根鐵鏈,橫跨兩邊峭壁,下臨亂石嶙峋的深谷。來到靈鷲宮之人,自然個個武功高超,踏索而過,原非難事。這次程青霜下峰時,敵人尚只攻到斷魂崖,距接天橋尚遠,但鈞天部早已有備,派人守禦鐵鏈,一等敵人攻到,便即開了鐵鏈中間的鏈銷,鐵鏈分為兩截,這五丈闊的深谷說寬不寬,但要一躍而過,卻也非世間任何輕功所能辦到。 這時但見鐵鏈為利刃所斷,顯然是敵人下的手,倒似敵人陡然間攻到,鈞天部諸女竟然來不及開鎖斷鏈,安然後撤。石嫂將柳葉刀揮得呼呼風響,叫道:「余婆婆快想個法子,怎生過去才好。」她脾氣急躁,遇到難題,從來不肯靜下來好好想上一想。余婆婆道:「嗯,怎麼過去,那倒不大容易——」一言未畢,忽聽得對面山背後傳來「啊,啊」兩聲慘呼,乃是女子的聲音。群女熱血上湧,均知是鈞天部的姊妹遭了敵人毒手,恨不得插翅飛將過去,和敵人決一死戰。但儘管嘰嘰喳喳的破口大罵,卻是無法飛渡天險。 虛竹驀地想起,李秋水和童姥傳功相鬥之時,曾傳了他一招「新柳春燕」,這招名字雖然頗有脂粉氣,當時試演之峙,卻是威力奇大,童姥也感不易招架。他在心中將這一招默記一遍,再瞧一瞧峽谷的距離,料想當可辦到,說道:「石嫂,請借兵刃一用。」石嫂道:「是!」倒轉柳葉刀,躬身將刀柄遞過。虛竹接刀在手,北溟真氣運到了刃鋒之上,手腕微抖之間,唰的一聲輕響,已將扣在峭壁石洞中約半截鐵鏈斬了下來。那柳葉刀又薄又細,只不過鋒利而已,也非甚麼寶刀,但經他真氣貫注,切鐵練如斬竹木。這段鐵鏈留在此岸的約有二丈二三尺,虛竹將刀還了石嫂,抓住鐵鏈,提氣一躍,便向對岸縱了過去。 群女沒料到他竟然如此大膽,齊聲驚呼起來。余婆、符敏儀等都叫:「主人,不可!」一片呼叫之中,虛竹已躍在峽谷之上,他體內真氣流轉,輕飄飄的向前飛行,突然間真氣一濁,身子下跌,當即將鐵鏈揮出,一捲之間,已捲住了對岸垂下的斷鏈。便這麼一借力,身子沉而復起,落到了對岸,他轉過身來,說道:「大家且歇一歇,我去探探情由。」 余婆等見他露了這手驚世駭俗的輕功,無不拜服,說道:「主人小心!」虛竹當即向傳來慘呼之聲的山後奔去,走過一條石弄堂也似的窄道,只見兩女屍橫在地下,身首分離,鮮血兀自從頸口冒出。虛竹合十說道:「阿彌陀佛,罪過,罪過!」對著兩具屍體匆匆忙忙的念了一通「往生咒」,順著小徑向峰頂走去,快步而行,越走越高,身周白霧越濃,不到半個時辰,便已到了飄渺峰的絕頂,雲霧之中,放眼都是松樹,卻聽不到一點人聲。 虛竹心下沉吟:「難道鈞天部諸女都給殺光了?當真是作孽。」他一走入松林,便見地下出現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大道,每塊青石都是長約八尺,寬約三尺,十分整齊。這山峰上石料雖是俯拾即是,但要鋪成這樣的大道,工程實是浩大之極,似非童姥手下諸女所能。這青石大道約有二里來長,石道盡處,現出一座巨大的石堡,堡門左右各有一頭石雕的猛鷲,高達三丈有餘,尖喙巨爪,神駿非凡,堡門半掩,仍是一人也無。虛竹輕輕走了進去,穿過兩道庭院,只聽得一人厲聲說道:「賊婆子藏寶之地到底在那裏?你們說是不說?」一個女子的聲音罵道:「狗奴才,事到今日,難道我們還想活麼?你可莫癡心妄想啦。」又有一人說道:「雲兄,有話好說,何必動粗?這般的對付婦道人家,未免太無禮了罷?」 虛竹認得那勸解的聲音,乃是出自大理段公子之口,當烏老大要眾人殺害童姥,也是這位段公子獨持異議,心想:「這位公子似乎不會武功,但英雄肝膽,俠義心腸,遠在一眾武學高手之上,令人好生欽佩。」只聽那姓雲的道:「哼哼,你們這些鬼丫頭想死,那自然容易,可是天下豈有這等便宜的事?我碧雲洞有一十七種奇刑,待會一件件在你們這些鬼丫頭身上試過明白。聽說黑石洞、伏鯊島的奇刑怪罰,比我碧雲洞還要厲害得多,也不妨讓眾兄弟開開眼界。」 只聽得許多人轟然叫好,更有人道:「大夥兄盡可比賽比賽,且看那一洞、那一島的刑罰最先奏效。」從聲音中聽來,廳內不下數百人之多,加上大廳中的回聲,極是嘈雜噪耳。虛竹想找個門縫向內窺望,那知這座大廳全是以巨石砌成,便無半點縫隙。他一轉念間,伸手在地下泥塵中擦了幾擦,滿手泥污,都抹在臉上,便即邁步進廳。 只見大廳中桌上、椅上都坐滿了人,一大半人沒有座位,便席地而坐,有的人走來走去,隨口談笑,一副群龍無首、各行其是的局面。廳中地下坐著二十來個黃衫女子,顯是給人點了穴道,動彈不得,其中一大半都是身上血漬淋漓,受傷不輕,自是鈞天部諸女子。廳上本來便亂糟槽地,虛竹跨進廳門,也有幾人向他瞧了一眼,見他不是女子,自不是靈鷲宮的人,只道是那一位洞主、島主帶來的門人子弟,誰也沒多加留意。虛竹在門檻上一坐,放眼四顧,只見烏老大坐在西首的一張太師椅,臉色憔悴,但強悍乖戾之氣,仍是從眼神中流露出來。一個身形魁梧的黑漢手中握著一條皮鞭,站在鈞天部諸女身旁,不住的喝罵,威脅她們吐露童姥藏寶的所在。諸女卻是抵死不說。 烏老大道:「你們這些丫頭真是死心眼兒,我跟你們說,童姥姥早就給她師妹李秋水殺了,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事,難道還會騙你們不成?你們乘早降服,我們絕不來難為你們。」一個中年黃衫女子尖聲叫道:「你胡說八道!教主武功蓋世,已練成了金剛不壞之身,有誰還能傷得了她老人家?你們妄想奪取破解『生死符』的寶訣,快乘早別做這清秋大夢。別說教主必定安然無恙,轉眼就會上峰來懲治你們這些萬惡不赦的叛徒,就算她老人家仙去了,你們『生死符』不解,一年之內,個個要哀號呻吟,受盡苦楚而死。」 烏老大冷冷的道:「好,你不信,我給你們瞧一樣物事。」說著從背上取下一個小小包袱,打了開來,赫然是一條人腿。虛竹和眾女認得那條腿上的褲子鞋襪,正是童姥的下肢,不禁都是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。烏老大道:「李秋水將童姥斬成了八塊,分投山谷,烏某人隨手撿來了一塊,你們不妨仔細瞧瞧,是真是假。」 鈞天部諸女和童姥日夕相處,自然認得出這確是她的左腿,料想烏老大此言非虛,不禁都放聲大哭。一眾洞主、島主大聲歡呼,都道:「賊婆子已死,當真妙極!」有人道:「普天同慶,博海同歡!」有人道:「烏老大,你耐心真好,這般好消息,居然不向我們說知,該當罰酒三大杯。」卻也有人道:「賊婆子既死,咱們身上的生死符,唉,倘若世上無人能夠破解——」突然之間,人叢中響起一聲「荷荷」之聲,似狼叫,如犬吠,聲音十分恐怖。 眾人一聽到這聲音,立時駭然變色,大廳中除了這有如受傷猛獸般的呼號之外,更加別的聲息,只見一名胖子在地下滾來滾去,雙手抓自己的臉孔,又撕爛了胸口衣服,露出黑叢叢的長毛,雙手力抓胸口,竟似要挖出自己的心肝臟腑一般。片刻之間,他滿手是血,臉上、胸口也都是鮮血。這胖子越抓越兇,叫聲也越來越是慘厲。眾人如見鬼魅,不住的後退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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