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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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童姥站在他的身後,冷笑道:「這位夢郎既負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之名,自然琴棋書畫、醫卜星相、鬥酒唱曲、行令猜謎,種種子弟的才華,無所不會,無所不精了。那就是大大投合了無崖子師弟的心意,收了他為關門弟子。丁春秋不肖,無崖子已命夢郎出手去消滅了他。」李秋水朗聲問道:「夢郎,此言是真是假?」 虛竹聽她二人都稱自己為「夢郎」,又不禁面紅耳赤,童姥這番話前半段是假,後半段是真,既不能以一個「真」字相答,卻又不能說一個「假」字。那幾種手法,明明是童姥教了他來消解生死符的,怎知李秋水稱之為「天山六陽掌」?童姥說過要教自己學「天山六陽掌」,用以對付李秋水,自己堅決不學,難道——難道,這幾種手法,竟是「天山六陽掌」麼? 李秋水聽他不答,厲聲道:「姑姑問你,如何不理?」說著伸手往他肩頭抓來。虛竹和童姥拆解招數甚熟,而且盡是黑暗中拆招,聽風辨形,隨機應變,一覺到李秋水的手指將要碰到自己肩頭,當即沉肩轉身,反手往她手背按去。李秋水立即縮手,讚道:「好功夫,這招『陽歌天鉤』,內功既厚,用得也熟。無崖子師哥將一身功夫都傳了給你,是不是?」虛竹道:「他——他——他把功力都傳給了我。」 虛竹說無崖子將「功力」都傳給了他,而不是說「功夫」,這「功力」與「功夫」雖只一字之差,含義卻是大大不同。但李秋水心情激動之際,自不會去分辨這中間的差別,又問:「我師兄既收你為弟子,你何以不叫我師叔?」虛竹心念一動,道:「師伯、師叔,你們兩位既是一家人,何必深仇不解,苦苦相爭?依小侄之見,過去的事,大家揭過去也就是了。」 李秋水道:「夢郎,你年紀輕,不知道這老賊婆用心的險惡,你站在一邊——」她話未說完,突然間「啊」的一聲,叫了出來,卻原來童姥在虛竹身後突施暗襲,一掌劈將過去。這一掌無聲無息,純是陰柔之力,兩人相距又近,李秋水待得發覺,急忙還掌,童姥的掌力已襲到胸前,急忙飄身後退,終於是慢了一步,只覺氣息閉塞,經脈已然受傷。童姥笑道:「師妹,姊姊這一招如何?請你指點指點。」李秋水急運內息,防止損傷擴大,竟是不敢還嘴。 童姥偷襲成功,得理不讓人,單腿跳躍,縱身撲上,掌聲呼呼,直擊了過去。虛竹叫道:「前輩,休下毒手!」便以童姥所傳的手法,擋住她擊向李秋水的三掌。童姥大怒,罵道:「小賊,你用甚麼功夫對付我?」原來虛竹堅拒學練「天山六陽掌」,童姥知道來日大難,為了要在緩急之際多一個得力助手,便在教他破解生死符時,將這六陽掌傳授於他,並和他拆解多時,將其中的精微變化,巧妙法門,一一的傾囊相授。那料得到此刻自己大佔上風,虛竹竟會反過來去幫李秋水?她狂怒之下,又不願說出這是自己所教他的「天山六陽掌」,當真是暴跳如雷。虛竹道:「前輩,我勸你顧念同門之義,手下留情。」 童姥怒罵:「滾開,滾開!」李秋水得虛竹援手,擋開了童姥勢若雷霆的三招,內息已然調勻,說道:「夢郎,我已不礙事,你讓開罷。」左掌拍出,右掌一帶,左掌之力繞過虛竹身畔,向童姥攻去。童姥心下暗驚:「這賤人竟然練成了『白虹掌力』,曲直如意,那卻非同小可。」當即還掌相迎。虛竹處身其間,知道自己功夫有限,實不足以拆勸,只得長嘆一聲,退了開去。 但聽得二人相鬥良久,勁風撲面,鋒利如刀,虛竹抵擋不住,正要進到第三層冰窖之中,猛聽得噗的一響,童姥一聲痛哼,給李秋水推得撞上堅冰。虛竹叫道:「罷手,罷手!」連出兩招「六陽手」,化開了李秋水的攻擊。童姥順勢躍向第三層冰窖,忽然「啊」的一聲慘呼,從石階上滾了下去。 虛竹驚道:「前輩,前輩,你怎麼了?」急步搶下,摸索著去扶童姥,只覺她雙手冰冷,一探她的鼻息,竟是沒了呼吸。虛竹又是驚惶,又是傷心,叫道:「師叔,你——你——你將師伯打死了,你好狠心。」忍不住哭了出來。李秋水道:「這人奸詐得緊,這一掌未必打得她死!」虛竹哭道:「還說沒有死?她氣也沒有了,前輩——師伯,我勸你不要記恨記仇——」李秋水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摺,一晃而燃,只見石階上灑滿了一灘灘鮮血,童姥嘴邊胸前,也都是血。 那「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」修練時每日須喝鮮血,但若逆氣斷脈,反嘔鮮血,只須嘔出小半酒杯,立時便氣絕身亡,何況此刻石階上一灘灘的,不下數大碗之多。李秋水和童姥同師學藝,豈不知其中關竅?這功夫練成後威力無盡,但她始終下不了決心去練,便是因其中兇險太多之故。此刻見童姥果然逆氣斷脈,熱血倒衝,這個和自己結仇數十年的師姊到頭來死於非命,自不禁歡喜,卻又有些寂寞愴然之感。她雙目瞪視童姥,獃獃站立在石階之上,虛竹雖在旁抱著童姥,嗚咽而泣,她卻也視而不見。過了良久,她才手持火摺,一步步走將下去,幽幽的道:「姊姊,你當真死了麼?我可還不大放心。」李秋水走到距童姥五尺之處,火摺上發出的微弱光芒,一閃閃地映在童姥臉上,但見她滿臉皺紋,嘴角附近的皺紋中都嵌滿了鮮血,神情極是可怖。 李秋水輕輕說道:「師姊,我一生在你手下吃的苦頭太多,你別裝假死來騙我上當。」左手一揮,一掌向童姥屍體的胸口拍了過去,這一掌似乎並不如何出力,卻聽得喀喇喇幾聲響,童姥的屍身斷了幾根肋骨。虛竹大怒,叫道:「她已命喪你手,何以再戕害她的遺體?」眼前李秋水第二掌又已拍出,當即揮掌擋住。李秋水斜眼相睨,一見這個「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」眼大鼻大,耳大口大,廣額濃眉,相貌甚是粗野,那裏有半分英俊瀟灑,一怔之下,已知上了童姥的當,右手一探,便往虛竹肩頭抓來。虛竹斜身避開,說道:「我不和你鬥,只是勸你別再去動你師姊的遺體。」 李秋水連出四招,不料虛竹已將那天山六陽掌練得甚是純熟,竟然一一格開,擋架之中,還隱隱蓄有綿實渾厚的攻勢。李秋水向他一指,喚道:「你背後是誰?」虛竹全無臨敵經驗,一驚之下,回頭去看,只覺胸口一痛,已給李秋水一指點中了穴道,跟著雙肩雙腿的穴道,都給她點中,登時全身麻軟,倒在童姥身旁,不由得驚怒交集,叫道:「你是我長輩,動手時卻使詐騙人。」 李秋水咯咯一笑,道:「兵不厭詐,今日教訓教訓你這小子。」回頭再看童姥,見她一手擱在小腹之上,小指上赫然戴著那枚掌門人的鐵指環,她妒意油然而興,陰森森的道:「師哥的鐵指環,為甚麼要給你戴?」彎下腰來,將火摺交在左手,右手便去除那指環。 突然之間,童姥屍身的右手一彎,啪的一掌,重重打在李秋水後心的「至陽穴」上,跟著左掌猛擊而出,正中李秋水胸口的「膻中」要穴。這一掌一拳,貼身施為,李秋水別說出手抵擋、斜身閃避,連倉卒中運氣護穴,也是不及,身子給她一掌震飛,摔在石階之上,手中火摺也脫手飛出。 童姥蓄勢已久,這一拳志在必得,勢道異常凌厲,那火摺從第三層冰窖穿過第二層,直飛到第一層中,方才跌落。霎時之間,第三層冰窖中又是一團漆黑,但聽得童姥嘿嘿的冷笑不止。虛竹又驚又喜,叫道:「前輩,你沒死麼?好——好極了!」 原來童姥功虧一簣,沒能練成神功,而在雪峰頂上又被李秋水斷了一腿,功力大受損傷,此番生死相搏,鬥到二百招後,便知今日有敗無勝,待身上中了李秋水一掌之後,劣勢更顯,偏偏虛竹兩不相助,雖然阻住了李秋水乘勝追擊,卻也使自己的詭計無法得售,情知再鬥下去,勢將敗得慘酷不堪,一咬牙根,硬生生受了李秋水一掌,假裝氣絕而死。至於石階上和她胸口嘴邊的鮮血,那是她預先備下的鹿血,原是要誘敵人上鉤之用。 不料李秋水十分機警,明明見她已然斷氣,仍是再在她胸口印上一掌。童姥一不做二不休,又只得硬生生的受了下來,倘不是虛竹在旁阻攔,李秋水定會接連出掌,將她「屍身」打得稀爛,那是半點法子也沒有了,幸好一來虛竹仁心相阻,二來李秋水一見到鐵指環後,便即墮入算中,再也克制不住,俯身去取指環。她雖知童姥狡狠,卻萬萬想不到她堅忍之力竟是如此匪夷所思,一直忍到此刻,才出以致命的一擊。 李秋水前心後背,均受重傷,數十年積蓄在體內的內力突然間失卻控制,便如洪水泛濫,立時要潰堤而出。逍遙派的武功本是天下一等一的功夫,但若內力難控,在周身百骸遊走衝突,卻又宣洩不出,這散功時的痛苦,實非旁人所能想像,更非言語所能形容。頃刻之間,只覺全身各處穴道中同時有幾千隻黃蜂在以毒針相刺,驚惶之餘,已知此傷絕不可治,叫道:「夢郎,你行行好,快在我百會穴上用力拍擊一掌!」 當童姥死而復生之初,虛竹心下甚喜,但此刻見到李秋水全身顫抖的情狀,又是十分不忍。只見她一伸手,抓去了臉上蒙著的白紗,手指力抓自己的面頰,登時血痕斑斑,可見她內力難洩之苦,實是萬分的無法忍受。虛竹想要阻止她自殘肢體,苦於先給她點中了穴道,動彈不得。李秋水叫道:「夢郎,你——你快一拳打死了我。」 童姥冷笑道:「你點了他穴道,卻又要他助你,嘿嘿,自作自受,這當真是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了。」李秋水支撐著想要站起,去解開虛竹的穴道,但全身酸軟,便要動一極小指頭兒也是不能。虛竹瞧瞧童姥,又瞧瞧李秋水,只見童姥雖然使計打了李秋水一掌一拳,但她所受之傷也是沉重之極,伏在石階之上,忍不住呻吟出聲。虛竹眼光轉來轉去,只覺越瞧越是清楚,似乎冰窖中漸漸亮了起來。他好生奇怪,側頭往光亮射來處望去,只見第一層冰窖中竟有一團火光。他心下一喜,脫口道:「有人來了!」 童姥吃了一驚,心想:「若是有人來,我終究是栽在這賤人手下了。」勉強提一口氣,想要站起,卻無論如何站不起身,腿上一軟,咕咚一聲,摔倒在地。她慢慢的雙手用力,向李秋水爬了過來,要在她救兵到達之前,先行將她扼死。突然之間,只聽得極細微的滴答滴答之聲,似有水滴從石階上落下。李秋水和虛竹也已聽到了水聲,一齊轉頭瞧去,果見石階上有水滴落下。三人均感奇怪:「這水從何而來?」只見冰窖中越來越是明亮,水聲淙淙,水滴竟是變成了一道道水流,從石階流了下來,抬頭向第一層冰窖中望去,只見有一團熊熊之火,燒得甚旺,卻無旁人進來。 李秋水嗯了一聲,道:「燒著了——麻袋中的——棉花。」原來冰庫進門之處,堆滿了麻袋,虛竹以為是米麥糧食,童姥當是沙子,其實卻是棉花。須知棉花之物,最能隔熱,嚴寒冬季,人人要蓋棉被、穿棉襖,就是為了保暖。棉花本身並無熱氣,既能保暖,亦能保寒。西夏國皇宮中的管事太監將一袋袋棉花堆在冰庫門邊,是為了使熱氣不能入侵,保護冰塊不融。不料李秋水給童姥一舉震倒,手中火摺脫手飛出,落在麻袋之上,登時燒著了棉花,熱力融化堅冰,化為水流,潺潺而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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