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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九


  ▼第一零六回 血灑冰窖

  虛竹只聽得心情煩躁異常,叫道:「都是假的,都是假的,我不相信。」撕下衣上布片塞入雙耳。童姥道:「這聲音是阻不住的。這賤人以高深內力,將說話送出。咱們身處第三層冰窖之中,語音兀自傳到,布片塞耳,又有何用?你須當平心靜氣,聽而不聞,將那賤人的言語,都當作是驢鳴犬吠。」虛竹應道:「是。」但聽到李秋水說出童姥的種種惡毒之事,卻又不能不聽,心中又不免將信將疑,不知道些話是真是假。

  過了一會,他突然想起一事,說道:「前輩,你練功的時間即到,這是你功德圓滿最後一次練功,事關重大,將這些言語聽在耳中,豈不分心?」童姥苦笑道:「你到此時方知麼?這賤人算準時刻,知道我的神功一成,她便不是我的敵手,是以竭盡全力來加以阻擾。」虛竹道:「那麼,你暫且擱下如何?這般厲害的外魔侵擾之下,只怕有點兒——有點兒兇險。」童姥道:「傻小子,你寧死也不肯助我對付那賤人,卻如何又關心我的安危?」虛竹一怔,道:「我不肯助前輩害人,卻也不願別人加害前輩。」

  童姥道:「你心地倒好。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的尋思過了。這賤人一面以『傳音搜魂大法』亂我心神,一面遣人率領靈獒,到處搜尋我的蹤跡,這皇宮四周,早已佈得猶如銅牆鐵壁相似。逃是逃不出去的,可是多躲一天,卻多一天危險。唉,也幸虧咱們深入險地,到了她的家來,否則只怕兩個月前便給她發見了,那時我的功力低微,無絲毫還手之力,一聽到她的『傳音搜魂大法』,早已乖乖的走了出去,束手待縛。傻小子,午時已到,姥姥要練功了。」說著咬斷了最後一頭白鶴的頭頸,吮吸鶴血,便即盤膝而坐。冰窖中不知日夜,卻原來午時已屆,只聽得李秋水的話聲越來越是慘厲,想必知道生死存亡,便當決於這個時刻。

  突然之間,李秋水語音一變,竟是溫柔無比,說道:「師哥,是你麼?你抱我,嗯,唔,唔,再抱緊些,你親我,親我這裏。」虛竹一獃,心道:「她怎麼說起這些話來?」只聽得童姥「哼」了一聲,怒罵:「賊賤人!」虛竹大吃一驚,知道童姥這時正當練功的緊要關頭,突然分心怒罵,那是兇險無比,一個不對,便會走火入魔,全身經脈迸斷。卻聽得李秋水柔聲呢語,不斷的傳來,都是與無崖子歡愛之辭。虛竹忍不住想起前幾日和那少女歡會的情景,欲念大興,全身熱血流動,肌膚發燙。

  但聽得童姥喘息粗重,罵道:「賊賤人,師弟從來沒真心歡喜你,你無恥勾引於他,當真是萬劫不復了。」虛竹驚道:「前輩,她——她是故意氣你激你,你千萬不可當真。」童姥又罵道:「無恥賤人,他對你若有真心,何以臨死之前,巴巴的趕上飄渺峰來,將本門的鐵指環傳了給我?為甚麼將那個玲瓏棋局的解法,親口說與我知?我跟你說要解那玲瓏棋局,黑子須自塞一眼,被白子吃去一大片後,局面舒展,便可反敗為勝。賤人,你在心中擺一擺這個棋局,是不是巧妙無比?這解法是我想不出來的,是師弟親口跟我說的。他——他又拿了一幅我十八歲那年時的畫像給我看,是他親手繪的,他說六十多年來,這幅畫像朝夕陪伴於他,和他寸步不離。嘿,你聽了不用難過——」

  她滔滔不絕的說將下去,虛竹卻聽得獃了,這些話都是假的,她為甚麼要說?難道是已經走火入魔,神智失常了麼?

  猛聽得砰的一聲,冰庫大門被人推開,接著又是開復門、關大門、關復門的聲音。只聽得李秋水嘶啞著嗓子道:「你說謊,你說謊。師哥他——他——他只愛我一人。他絕不會畫你的肖像,你這矮子,他怎麼會愛你?你胡說八道,專會騙人——」

  只聽得砰砰碎砰接連十幾下巨響,猶如雷震一般,在第一層冰窖中傳了出來。虛竹一獃之際,聽得童姥哈哈大笑,道:「賊賤人,你以為無崖子只愛你一人麼?你當真想昏了頭。我是個矮子,不錯,遠不及你窕窈美貌,可是師弟隔了這幾十年,甚麼都明白了。你一生便只是喜歡勾引英俊瀟灑的少年——」這聲音雖然也是在第一層冰窖之中,她在甚麼時候從第三層飛身而至第一層,虛竹卻半點沒有知覺。

  又聽得童姥笑道:「咱師姊妹幾十年沒見了,該當好好親熱親熱才是,這冰庫的大門是封住啦,免得別人進來打擾。哈哈,你喜歡倚多為勝,叫幫手進來,那也是由得你,你動手搬開這些冰塊啊,你傳音出去啊。」一霎時間虛竹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:童姥激怒了李秋水,引得她進了冰窖,隨即投擲一塊塊巨大的冰塊,將大門堵塞,決意和她拚個生死。

  這一來,李秋水在西夏國皇宮中雖有偌大的勢力,卻是無法召人進來相助。但她為何不以內力將門前冰塊推平?為何不如童姥所云,傳音出去,叫人攻打進來?想來不論是推冰還是傳音,都須分心合力,童姥窺伺在側,自然會找住機會,立即加以致命的一擊。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驕傲,不願借力外人,一定親手和這情敵算賬。虛竹又想:往日童姥練那「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」之時,見她白氣聚頂,不言不動,於外界事物,似乎全無知覺,此刻忍不住出聲和李秋水爭鬥,神功之成,終於還差一日,豈不是為山九仞,功虧一簣?不知今日這場爭鬥誰勝誰收,倘若童姥得勝,不知是否能逃出宮去,明日補練?

  他心中胡思亂想,卻聽得砰砰啪啪之聲大作,巨聲密如連珠,顯然童姥李秋水各以上乘內力拋擲巨冰,企圖傷害對方。虛竹與童姥相聚三月,雖然老婆婆喜怒無常,行事任性,令他著實吃了不少苦頭,但朝朝夕夕都在一起,不由得生出親近之意,此刻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,當下走到第二層去。黑暗中固然瞧不見兩人惡鬥的情景,卻總可以聽得清楚些。他剛上第二層,便聽李秋水喝問:「是誰?」砰啪之聲即停了下來。虛竹屏氣凝息,不敢回答。

  童姥卻道:「那是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,外號人稱『粉面羅剎武潘安,辣手摧花俏郎君』,你想不想見?」虛竹心道:「我這般醜陋的容貌,那裏有甚麼『粉面羅剎武潘安,辣手摧花俏郎君』的外號?唉,這前輩拿我來取笑罷了。」卻聽李秋水道:「胡說八道,我是幾十歲老太婆了,還喜歡少年兒郎麼?甚麼粉面羅剎武潘安,多半便是背著你東奔西走的那個醜八怪小和尚。」她提高聲音叫道:「小和尚,是你麼?」虛竹心中怦怦亂撞,不知是否該當答應。童姥叫道:「夢郎,你是小和尚麼?哈哈,人家把你這個風流俊俏的少年兒郎說成小和尚,真把人笑死了。」

  「夢郎」兩字一傳入耳中,虛竹登時滿臉通紅,慚愧得無地自容,心中只道:「糟糕,糟糕,那位姑娘跟我聽說的言語,都被童姥聽將去了,這些話怎可讓第三者聽到?」只聽童姥又道:「夢郎,你快回答我,你是小和尚麼?」虛竹低聲道:「不是。」他這兩個字說得雖低,童姥和李秋水都清清楚楚的聽到了。

  童姥又是哈哈大笑,說道:「夢郎,你不用心焦,不久你便可和你那夢姑相見。她為你相思欲狂,這幾天茶飯不思,坐立不安,就是在想念著你。你老實跟我說,你想她不她想?」

  虛竹對那少女一片真情,這幾天雖在用心學練生死符的發射和破解之法,但始終是想得她神魂顛倒,突然聽童姥問起,不禁脫口而出:「想的!」李秋水喃喃的道:「夢郎,夢郎,原來你真是個少年俊俏的郎君!你上來,讓我瞧一瞧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是何等樣的人物!」

  以年歲推算,李秋水已是八九十歲的老太婆,但這句話說得柔膩宛轉,虛竹聽在耳裏,不由得怦然心動,似乎霎時之間,自己真的變成了「中原武林第一風流浪子」,但即啞然:「我是個醜漢子,既笨且拙,那說得上是甚麼風流浪子,豈不是笑死人麼?」但隨即想起一件事:「童姥大敵當前,何以尚有這種閒情拿我來作弄取笑?看來其中必有深意。啊,是了,當日無崖子前輩要收我為逍遙派掌門人之時,一再嫌我相貌難看,後來蘇星河前輩又道,要剋制丁春秋,必須覓到一個悟性奇高而英俊瀟灑的美少年,當時我大惑不解,此刻想來,定是與李秋水有關連。」

  正凝思間,突然火光一閃,第一層冰庫中傳出一星光亮,接著便是呼呼之聲大作,虛竹搶上石階,向上望去,只見一團白影和一團灰影都在急劇旋轉,兩團影子倏分倏合,發出密如聯珠般的啪啪之聲,顯是童姥和李秋水鬥得正劇烈。冰上燒著一個火摺,發出微弱的光芒。虛竹見二人相鬥,行動之快,當真是匪夷所思,那裏分得出誰是童姥,誰是李秋水。

  那火摺燃燒極快,片刻間便燒盡了,一聲輕微的嗤聲過去,冰窖中又是一團漆黑,但呼呼掌風,仍是激盪不已。虛竹心情緊張,尋思:「童姥斷了一腿,久鬥之下,必然不利,我如何助她一臂之力才好?不過童姥此人心狠手辣,若是佔了上風,非取李秋水之性命不可,那又非我所願。何況這兩人武功如此之高,我又如何插得手下去?」正彷徨無策之際,只聽得啪的一聲巨響,童姥「啊」的一聲長叫,似乎受傷失利。李秋水哈哈一笑,道:「師姊,小妹這一招如何?請你指點指點。」突然間變聲喝道:「往那裏逃!」

  虛竹但覺一陣涼風掠過身邊,童姥的聲音在他身邊說道:「第二種法門,出掌!」虛竹不明所以,正想開口詢問:「甚麼?」只覺寒風撲面,一股厲害之極的掌力擊了過來。當下無暇思索,便以童姥所授,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種手法拍了出去,黑暗中掌力相碰,虛竹身子震了震,胸口氣血翻湧,甚是難當,隨手以第七種手法化開。只聽李秋水「咦」的一聲,喝道:「你是誰?何以會使天山六陽掌?是誰教你的?」虛竹奇道:「甚麼天山六陽掌?」

  李秋水道:「你還不認麼?這第二招『陽春白雪』和第七招『陽關三疊』,乃本門不傳之秘,你從何處學來?」虛竹又道:「陽春白雪?陽關三疊?」心中茫然一片,似懂非懂,隱隱約約之間想到自己上了童姥的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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