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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八


  童姥又道:「適才你臨去之時說了兩次要我多多保重,言語之中,頗有關切之意,你這小子倒也不是沒有良心。何況你救過姥姥的性命,天山童姥恩怨分明,有賞有罰,你究竟和烏老大他們那些人大大不同。姥姥在你身上種下生死符,那是罰,可是又給你除去,那是賞。」虛竹呻吟道:「咱們把話說明在先,你若以此要挾,要我幹那——幹那傷天害理之事,我可——我可寧死不——不——不——」這「寧死不屈」的「屈」字卻始終說不出口。

  童姥冷笑道:「哼,瞧你不出,倒是條硬漢子。可是你為甚麼期期艾艾的,說不出話?你可知那安洞主為甚麼說話口吃?」虛竹道:「他當年也是中了你的生——生——以致痛得口——口——口——」童姥道:「你知道就好了!這生死符發作起來,一日厲害一日,奇癢劇痛之感,遞加九九八十一日,然後逐步減退,八十一日之後,又再遞增,如此周而復始,永無休止。每年我派人巡行各洞各島,賜以鎮痛袪癢之藥,這生死符一年之內便可不發。」虛竹這才恍然大悟,這些洞主,島主聽以對童姥的使者敬奉有若神明,甘心挨打,乃是為了這一份可保一年平安的藥劑。如此說來,自己豈不是也要終身為她聽制?為了這份藥劑,只好受她如牛馬一般的役使?

  虛竹為人外和內剛,雖然對人極是謙和,內心其實甚為固執,絕不肯受人要脅而有所屈服,可以說是「寧折不曲」的性情。童姥和他相處三月,已摸熟了他的脾氣,說道:「我說過你和烏老大那些畜生不同,姥姥不會每年給你服一次鎮痛止癢之毒,使你整日價食不知味,睡不安枕。你身上一共給我種了九張生死符,我可以一舉而給你除去,斬草除根,永無後患。」

  虛竹道:「如此,多——多——多——」連說了幾個「多」字,那個「謝」字卻始終說不出口。當下童姥給他服了一顆丸藥,片刻間痛癢立止。童姥道:「除去這生死符的禍胎,須用掌心內力。我這幾天神功將成,不能為你消耗元氣,我教你運功出掌的法門,你自行化解罷。」虛竹道:「是。」童姥便即傳了他如何將北溟真氣自丹田經由大巨、天樞、太乙、梁門、神封、神藏諸穴,再過曲池、大陵、陽豁而至掌心,再教他將這真氣吞吐、盤旋、揮灑、控縱的諸般法門。虛竹練了兩日,已然純熟。

  童姥又道:「烏老大這些畜生,人品雖差,武功卻著實不低。他們所交往的狐群狗黨之中,也頗有些內力深湛的傢伙,但沒有一個能以內力化解我的生死符,你道是甚麼緣故?」她頓了一頓,明知虛竹回答不出,接著便道:「只因我種入他們身體的生死符,種類既各各不同,所用手法也大異其趣。他如以陽剛手法化解了一張生死符,第二張生死符以火濟陽,力道反而因此劇增,盤根糾結,深入臟腑,更是一發不可收拾。你身上這九張生死符,須以九種不同的手法化解。」

  當下傳了他一種手法,待他練熟之後,便和他拆招,以各種各樣陰毒複雜的手法攻將過去,命虛竹以這手法應付。童姥又道:「飄渺峰的生死符千變萬化,你下手拔除之際,也須隨機應變,稍有差池,不是立刻氣窒身亡,便是全身癱瘓。須當視生死符如大敵,全力以赴,半分鬆懈不得。」

  虛竹受教苦練,但覺童姥這法門巧妙無比,氣隨意轉,不論他以如何狠辣的手法攻來,這法門均能化解,而且化解之中,必蘊猛烈反擊的招數。他越練越是佩服,才知道「生死符」所以能令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島島主魂飛魄散,確是有它無窮的威力,若不是童姥親口傳授,那想得到天下竟有如此神妙的化解之法?

  他花了四日功夫,才將九種法門練熟。童姥甚喜,道:「小——小子倒還不笨,兵法有云:知己知彼,百戰百勝。你要制服生死符,便須知道種生死符之法,你可知生死符是甚麼東西?」虛竹一怔,道:「那是一種暗器。」

  童姥道:「不錯,是暗器,是甚麼樣的暗器?像袖箭呢,還是像鋼鏢?像菩提子呢?還是像金針?」虛竹尋思:「我身上中了九枚暗器,雖然又痛又癢,摸上去卻無影無蹤,實在不知是甚麼形狀。」童姥道:「這便是生死符了,你拿去摸個仔細。」

  想到這是天下第一厲害的暗器,虛竹心下惴惴,伸出手去接,一接到掌中,便覺一陣冰冷,那暗器輕飄飄地,圓圓的一小片,只不過是小指頭大小,邊緣鋒銳,其薄如紙。虛竹要待細摸,突覺手掌心中涼颼颼地,過不多時,那生死符竟然不知去向。他大吃一驚,童姥又沒伸手來奪,這暗器怎會自行變走?當真是神出鬼沒,不可思議,突然間想到一事,叫道:「啊喲!」心道:「糟糕,糟糕!這生死符鑽進我手掌心去了。」

  童姥道:「你明白了麼?」虛竹道:「我——我——」童姥道:「我這生死符,乃是一片圓圓的薄冰。」虛竹「啊」的一聲,恍如大悟,這時方才明白,原來這片薄冰為掌中熱力所化,所以會頃刻間不知去向,只是他掌心內力煎熬如爐,將冰化而為汽,不留水漬,這一節卻非他所知了。

  童姥說道:「要學破解生死符的法門,須得學會如何發射,而要學發射,自然先須學製煉。別瞧這小小的一片薄冰,要製得其薄如紙,不穿不破,卻也大非容易。你在手掌中放一些清水,然後倒運內力,使掌心中發出來的真氣冷於寒冰數倍,清水自然凝結成冰。」當下一步步的教他如何倒運內力,怎樣將陽剛之氣轉為陰柔,好在無崖子傳給他的北溟真氣,原是陰陽兼蓄,虛竹以往練的都是陽剛一路,但體內既有底子,只要一切逆其道而行便是,倒也不是甚麼難事。

  生死符製成後,童姥再教他發射的手勁和認穴準頭,在這片薄冰之上,如何附著陽剛內力,又如何附著陰柔內力,又如何附以三分陽、七分陰,雖只陰陽二氣,但先後之序既異,多寡之數又復不同,隨心所欲,變化萬千。虛竹又足足花了三天時光,這才學會,但說到變化精微,認穴無訛,那自然是將來的事了。

  第四日上,童姥命他調勻內息,雙掌疑聚功力,說道:「你一張生死符,中在右腿膝彎內側『陰陵泉』穴上,你右掌運陽剛之氣,以第二種法門急拍,左掌運陰柔之力,以第七種手法緩緩抽拔。連拔三次,便將這生死符中的熱毒和寒毒一起化解了。」虛竹依言施為,果然「陰陵泉」上一團窒滯之意霍然而解,關節靈活,說不出的舒適。

  童姥一一指點,虛竹便一一化解,待第七張生死符化去,童姥說道:「餘下的兩張生死符,你自行將真氣圍行全身穴道,試知所中的位置所在,再慢慢探知其中所含熱毒寒毒的次序份量,想一想該用何種法門破解。你確定之後,說與我知,且看對是不對,卻不可貿然從事。」虛竹應道:「是。」

  童姥突然幽幽嘆了口氣,道:「明日午時,我的神功便練成了。收功之時,千頭萬緒,兇險無比,今日我要定下心來好好的靜思一番,大功告成之前,你就別再跟我說話,以免亂我心曲。」虛竹又應道:「是。」心想:「日子過得好快,不知不覺,居然整整三個月過去了。」

  便在這時候,忽聽得一個極輕極細,便如蚊鳴一般的聲音鑽進了耳中:「師姊,師姊,你躲在那裏啊?小妹想念你得緊,你怎地到了妹子家裏,卻不出來相見,那不是太見外了麼?」這聲音輕微之極,但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晰異常。那不是李秋水是誰?虛竹一驚之下,呼道:「啊喲,她——她——她——」童姥喝道:「大驚小怪幹甚麼?」

  虛竹低聲道:「她——她尋到了。」童姥道:「她知道我到了皇宮,卻不知我躲在何處。皇宮中房舍千萬,她一間間的搜去,十天半月之內,未必能搜得到這兒。」虛竹這才放心,道:「只要挨過明日午時,咱們便不怕了。」果然聽得李秋水的聲音漸漸遠去,終於聲息全無。

  虛竹定下心來,依著童姥所授的法門,將北溟真氣周運全身,探尋生死符的所在,運不到半個時辰,忽聽得那輕如蚊蚋的細聲,又鑽進了耳中:「好姊姊,你記不得無崖子師兄啊?他這會見正在小妹宮中,等著你出來,有幾句十分要緊的話,要對你說。」虛竹低聲道:「胡說八道,無崖子前輩早已仙去了,你——你別上她的當。」

  童姥說道:「咱們便在這裏大喊大叫,她也未必聽見。她是在運使『傳音搜魂大法』,要想逼我出去。她提到無崖子甚麼的,只是想擾亂我的心神,我怎會上她的當?」

  但李秋水的說話,竟是無休無止,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的說下去,一會兒回憶從前師門同窗學藝時的情境,一會兒又說到無崖子對她自己如何銘心刻骨的相愛,隨即破口大罵,將童姥說成是天下第一淫蕩惡毒、潑辣無恥的賤女人。虛竹雙手按住耳朵,那聲音竟是隔著手掌鑽入耳中,再也阻它不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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