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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七


  虛竹心想:「原來你被童姥擄來,也是迷迷糊糊的,神智不清。」只聽那少女又道:「平日我一聽到陌生男人的聲音也要害羞,怎麼一到了這地方,我便——我便心神盪漾,不由自主?唉,說它是夢,又不像夢,說它不是夢,又像是夢。昨晚上做了這個奇夢,今兒晚上又做,難道——難道,我真的和你是前世的因緣麼?好哥哥,你到底是誰?」虛竹失魂落魄的道:「我——我是——」要說「我是一個和尚」,這句話總是說不出口。那少女突然伸出手來,按住了他的嘴,低聲道:「你別跟我說,我——我心中害怕。」虛竹抱著她身子的雙臂緊了一緊,道:「你怕甚麼?」

  那少女道:「我怕你一出口,我這場夢便醒了。你是我的夢中情郎,我叫你『夢郎』,夢郎,夢郎,你說這名字好不好?」她本來按住虛竹嘴上的小手移了開去,撫摸他的眼睛鼻子,似乎是愛憐,又似是以手代目,要知道他的相貌。那隻溫軟的小手摸上了他的眉毛,摸到了他的額頭,又摸到了他頭頂。

  虛竹大吃一驚:「糟糕,她摸到了我的光頭。」那知那少女所摸到的,卻是一片短髮。原來虛竹在這冰庫中已二月有餘,光頭上早已生了三寸來長的頭髮。那少女柔聲道:「夢郎,你為甚麼這樣心跳?為甚麼不說話?」

  虛竹道:「我——我跟你一樣,也是又快活,又害怕。我玷污了你冰清玉潔的身子,死一萬次也報答不了你。」那少女道:「千萬別這麼說,咱們在做夢,不用害怕。你叫我甚麼?」虛竹道:「嗯,你是我的夢中仙姑,我叫你『夢姑』,好麼?」那少女拍手笑道:「好啊,你是我的夢郎,我是你的夢姑。最好咱們倆做一輩子的夢,永遠也不要醒來。」說到情濃之處,兩人又沉浸於美夢之中,直不知是真是幻?是天上人間?

  過了幾個時辰,童姥才用毛氈來將那少女裹起,帶了出去。次日仍是如此,童姥再將那少女帶來和虛竹相聚。兩人第三日相逢,迷惘之意漸去,慚愧之心亦減,恩愛無儔,盡情歡樂。只是虛竹始終不敢吐露兩人何以相聚的真相,那少女也只當是身在幻境,一字不提入夢前之事。

  這三天的恩愛纏綿,令虛竹覺得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極樂世界,又何必皈依我佛,從苦行中別求解脫?第四日上,吃了童姥搬來的熊掌、鹿肉等等美味之後,料想她又要去帶那少女來和自己溫存聚會,不料左等右等,童姥始終默坐不動。虛竹猶如熱鍋上螞蟻一般,在冰窖中坐立不定,幾次三番想出口詢問童姥,卻又不敢。

  如此捱過了兩個多時辰,童姥對他的局促焦灼種種舉止,一一聽在耳裏,卻一直便如聽而不聞,毫不理睬。虛竹再也忍不住,問道:「前輩,那位姑娘,是——是這皇宮中的宮女麼?」童姥又哼了一聲,仍不答理。虛竹心道:「你不睬我也罷,我也不睬你。」但片刻之間,便想到那少女的溫柔情意,當真是心猿意馬,無可羈勒,強忍了一會,只得央求道:「前輩,求求你做做好事,跟我說了罷。」

  童姥道:「今日你別跟我說話,明日再問。」虛竹雖是心急如焚,卻也不敢再提。好容易捱到次日,食過飯後,虛竹道:「前輩——」童姥道:「你想知道那姑娘是誰,有何難處?便是你想日日夜夜都和她相聚,再不分離,那也是易事——」虛竹只喜得心癢難搔,不知說甚麼好,童姥又道:「你到底想不想?」虛竹一時卻不敢答應,囁嚅道:「晚輩不知如何報答才是。」童姥道:「我也不要你報答甚麼。只是我的『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』再過幾天便將練成,這幾日是要緊關頭,半分鬆懈不得,連食物也不能出外取食,所有活牲口和熟食,我均已取來,放在冰窖之中。你要那美麗姑娘,須得要我大功告成之後。」

  虛竹雖失望,但知道童姥所云確是實情,好在為日無多,這幾天中只好苦熬相思了,當下應道:「是!一憑前輩吩咐。」童姥又道:「我神功一成,立時便要找李秋水那賤人算賬,片刻也忍耐不得。本來我練成神功之後,那賤人萬萬不是我的敵手,只是不幸給這賤人斷了一腿,真氣大受損傷,這大仇是否能報,也就沒十足把握了。萬一我死在她的手裏,無法帶那姑娘給你,那也是天意,無可如何。除非——除非——」虛竹心中怦怦亂跳,問道:「除非怎樣?」童姥道:「除非你能助我一臂之力。」

  虛竹道:「晚輩武功低微,又能幫得了甚麼?」童姥道:「我和那賤人展開生死決鬥之時,勝負之數,相差只是一線。我要勝她固然甚難,她要殺我,卻也非容易。今日起,我再教你一套『天山六陽掌』的功夫,你練成之後,危急時只須在那賤人身上一按,她立刻真氣宣洩,非輸不可。」

  虛竹心下好生為難,尋思:「童姥姥與李秋水仇深似海,這場惡鬥,都是生死存亡的決戰。我雖犯戒,做不成佛門弟子,但要代助她殺人,這種惡事,大違良心,那是決計幹不得的。」便道:「前輩要我相助一臂之力,本屬應當,但你若因此而殺了她,晚輩卻是罪孽深重,從此沉淪,萬劫不得超生了。」

  童姥怒道:「嘿,死和尚,你做和尚不成,卻仍是存著和尚心腸,那算甚麼東西?像李秋水這種壞人,殺了她有甚麼罪孽?」虛竹道:「縱然是大奸大惡之人,應當教誨感化,不可妄加殺害。」童姥更加怒氣勃發,道:「你不聽我話,休想再見那姑娘一面。何去何從,你善自抉擇罷。」虛竹黯然無語,心中只是念佛。童姥等了半晌,聽他沒再說話,喜道:「你想起那個小美人兒,只好答應了,是之是?」虛竹道:「要晚輩為了自己歡娛,卻去殺傷人命,此事絕難從命。就算此生此世再也難見那位姑娘,也是前生注定的因果。宿緣既盡,豈可強求。強求尚不可,何況為非作惡以求?那是更加不可了。」

  他說了這番話後,便唸經道:「得失隨緣,心增無減。」話雖如此說,但想得到既是拒絕了童姥,勢必從此不能再和那少女相聚,心下自是黯然。童姥道:「我再問你一次!你練不練天山六陽掌?」

  虛竹道:「實是難以從命,前輩原諒。」童姥怒道:「那你給我滾罷,滾得越遠越好。」虛竹站起身來,深深一躬,說道:「前輩保重!」想起和她一場相聚,雖是給她設計令自己破戒,做不成和尚,但也因此而得遇「夢姑」,內心深處,總覺童姥對自己的恩惠多而損害少,臨別時又不禁有些難過,又道:「前輩多多保重,晚輩不能再服侍你了。」轉身過來,走上了石階,他生怕童姥再度出手點穴,阻他離去,是以一踏上石階,立即飛身而上,胸口提了北溟真氣,頃刻間奔到了第二層冰窖,跟著又奔上第一層,伸手便去推門,他右手剛碰到門環,突覺雙腿與後心一陣劇痛,叫聲:「啊喲!」知道又中了童姥的暗算,身子一晃之間,雙肩之後又是兩下針刺般的劇痛,再也難以支持,翻身摔到。

  只聽童姥陰惻惻的道:「你已中了我所發的暗器,知不知道?」虛竹但覺傷口處麻癢,又是酸痛,直如萬蟻咬嚙,說道:「自然知道。」童姥冷笑道:「你可知道那是甚麼暗器?那是『生死符』!」虛竹聽到「生死符」三個字,耳朵中嗡的一聲,登時想起了烏老大等一干奇人異士,一提到「生死符」便嚇到魂不附體的情狀。他從前只道「生死符」是一張具有極大力量的文件之類,那想到竟是一種暗器,烏老大這一干人個個兇悍狠毒,卻給「生死符」制得服服貼貼,然則這暗器的厲害,可想而知。

  只聽童姥又道:「生死符入體之後,永無解藥。烏老大這批畜生反叛飄渺峰,便是不甘永受生死符所制,想要到靈鷲宮去盜得破解生死符的法門。這些狗賊癡心妄想,發他們的春秋大夢,你姥姥生死符的破解之法,豈能偷盜而得?」

  她說了幾句話後,便盤膝而坐,默不作聲。虛竹覺得傷口越癢越是厲害,而且這奇癢漸漸深入體內,不到一頓飯時分,連五臟六腑也似發起癢來,真想一頭在牆上撞死了,勝似受這些煎熬之苦,忍不住大聲呻吟起來。只聽童姥說道:「你想生死符的生死兩字,那是甚麼意思?這會兒已經懂了罷?」虛竹心中說道:「懂了,懂了。那是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』之意。」但口中除了呻吟之外,再也沒氣力說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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