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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六


  ▼第一零五回 虛竹破戒

  童姥不住口的連聲大笑,得意之極。要知她自來生成了一則有己無人的脾氣,稍有不如意事,她總要整治得對方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她手下一眾旁門左道之士,所以對她如此懼怕,便由於此。她見虛竹堅持要守佛門戒律,當即硬要他吃葷破戒。

  如此過了月餘,童姥已恢復到五十幾歲時的功力,出入冰庫和御花園時,直如無形鬼魅,若不是忌憚李秋水,早就離開西夏皇宮他去了。她每日喝血練功之外,總是點了虛竹的穴道,將禽獸的鮮血生肉,塞入他的口中,待過得兩個時辰,虛竹食物消化淨盡,無法嘔出,這才解開他的穴道。虛竹在冰庫中被迫茹毛飲血,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,實是苦惱不堪,只有誦唸經文中「逢苦不憂,識遠故也」的句子,強自慰解。

  這一日童姥又聽他在嘮嘮叨叨的念甚麼「修道苦至,當念往劫」,甚麼「甘心受之,都無怨訴」,冷笑道:「你是兔鹿鶴雀,甚麼葷腥都嘗過了,還成甚麼和尚,還念甚麼經?」虛竹道:「小僧為前輩所逼迫,非出自願,不算破戒。」童姥冷笑道:「倘若無逼迫,你自己是決計不破戒的?」虛竹道:「小僧潔身自愛,不敢壞了菩薩的規矩。」童姥道:「好,咱們便試一試。」這日便不逼迫虛竹喝血吃肉。虛竹甚喜,連聲道謝。

  次日童姥仍是不強他吃喝血肉,虛竹餓得肚中咕咕直響,說道:「前輩,你神功即將練成,不須小僧伺候了。小僧便欲告辭。」童姥道:「我不許你走。」虛竹道:「小僧肚餓得緊,那麼相煩前輩找些青菜白飯充饑。」童姥道:「那倒可以。」便即點了他的穴道,使他無法逃走,自行出去。過了不多時,回到冰庫中來。虛竹只聞到一陣香氣撲鼻,口中登時滿嘴都是饞涎。托托托三聲,童姥將三隻大碗放在她的面前,道:「一碗紅燒肉,一碗清蒸肥雞,一碗糖醋鯉魚,快來吃罷!」

  虛竹驚道:「阿彌陀佛,小僧寧死不吃。」這三大碗肥雞魚肉的香氣不住衝到虛竹鼻中。第一日虛竹強自忍住了。第二日早上,童姥挾起碗中雞肉,吃得津津有味,連聲讚美,虛竹卻只念佛。第三日,童姥又去取了幾碗葷菜來,火腿、海參、熊掌、烤鴨,香氣更是濃郁。虛竹雖然餓得虛弱無力,卻始終忍住不吃。童姥心想:「在我眼前,你是要強好勝,決計不肯取食的。」於是走出冰庫之外,半日不歸,心想:「只怕你非偷食不可。」那知回來後將這幾碗菜肴拿到光亮下一看,竟然是連一滴湯水也沒動過。

  到得第九日時,虛竹唸經的力氣也沒了,只是咬些冰塊解渴,卻從不伸手去碰放在面前的葷腥。童姥大怒,一伸手抓住他的胸口,將一碗煮得稀爛的紅燒肘子,一塊塊塞入他的口中。但他雖然強著虛竹吃葷,自知這場比拚終於是自己輸了。狂怒之下,伸手砰砰啪啪,連打了他三四十個耳光,喝罵:「死和尚,你和姥姥作對,要你知道姥姥的厲害。」

  虛竹不嗔不怒,只輕輕念佛。此後數日之中,童姥總是大魚大肉去灌他,虛竹逆來順受,除了唸經,便是睡覺。這一日睡夢之中,忽然聞到一陣甜甜的幽香,這香氣既非菩薩神像前燒的檀香,也不是魚肉的菜香,只覺得全身通泰,說不出的舒服,迷迷糊糊之中,又覺得有一樣軟軟的物事靠在自己的胸前,虛竹一驚而醒,伸手去一摸,著手處柔膩溫暖,竟是一個不穿衣服之人的身體。虛竹大吃一驚,道:「前輩,你——你怎麼了?」那人道:「我——我在甚麼地方啊?怎樣這般冷。」喉音嬌嫩,是個少女聲音,絕非童姥。虛竹更是驚得獃了,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是誰?」那少女道:「我——我——好冷,你又是誰?」一面說,一面往虛竹身上靠去。

  虛竹向後一縮,那少女嚶嚀一聲,又靠近了些。虛竹待要站起身來相避,正撐持間,左手扶住了那少女的肩頭,右手卻攬在她柔軟纖細的腰間。虛竹今年二十四歲,生平只和阿紫、童姥、李秋水三個女人說過話,這二十四年之中,只是在少林寺禪房中敲木魚唸經。但好色而慕少艾,乃是人之天性,虛竹雖然嚴守戒律,每逢春暖花開之日,總而不免心頭盪漾,幻想男女之事。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,所有想像,當然怪誕離奇,莫衷一是,更是從來不敢與師兄弟提及。此到雙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膩嬌嫩的肌膚,一顆心簡直要從口腔中跳了出來,卻是再難釋手。那少女轉過身來,伸手勾住了他的頭頸。

  虛竹但覺那少女吹氣如蘭,口脂之香,陣陣襲來,不由得天旋地轉,全身發抖,顫聲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你——」那少女道:「我好冷,可是心裏又好熱。」虛竹難以自己,雙手微一用力,將她抱在懷裏。那少女「唔,唔」兩聲,湊過嘴來,兩人吻在一起。虛竹是個未經人事的壯男,當此天地間第一大誘惑來襲之時,竟是絲毫不加抗禦,將那少女越抱越緊,片刻間神游物外,竟是不知身在何處。那少女更是熱情如火,將虛竹當作了她的愛侶。也不如過了多少時候,虛竹欲火漸熄,神智回復,大喝一聲:「啊喲!」要待跳起身來。

  但那少女仍是緊緊的摟抱著他,膩聲道:「別——別離開我。」虛竹神智清明,只是一瞬間事,隨即又將那少女抱在懷中,輕憐蜜愛,竟無厭足。兩人纏在一起,又過了大半個時辰,那少女道:「好哥哥,你是誰?」這「你是誰」三個字說得甚是嬌柔婉轉,但在虛竹聽來,宛似半空中打了個霹靂,顫聲道:「我——我大大的錯了。」那少女道:「為甚麼說你大大的錯了?」

  虛竹結結巴巴無法回答,只道:「我——我——」突然間脅下一麻,被人點中了穴道,跟著一塊毛氈蓋上身來,那赤裸的少女離開了他的懷抱。虛竹叫道:「你別走,別走!」黑暗中一人嘿嘿嘿的冷笑三聲,正是童姥的聲音。虛竹一驚之下,險險暈去,癱軟在地,腦海中只是一片空白。耳聽得童姥抱了那少女,走出冰庫。過不多時,童姥便即回來,笑道:「小和尚,我叫你享盡了人間艷福,你如何謝我?」虛竹道:「我——我——」心中兀自渾渾沌沌,說不出話來。

  童姥解開他的穴道,笑道:「佛門子弟要不要守色戒?這是你自己犯戒呢,還是被姥姥逼迫?你這口是心非,風流好色的小和尚,你倒說說,是姥姥贏了,還是你贏了?哈哈,哈哈,哈哈!」她越笑越響,得意之極。虛竹心下恍然,知道童姥為了惱他寧死不肯食葷,卻去擄了一個少女來,誘他破了色戒,霎時間又是悔恨,又是羞恥,突然間縱起身來,將腦袋疾往堅冰上撞去,砰的一聲大響,掉在地下。

  童姥大吃一驚,沒料到這小和尚性子如此剛烈,才從溫柔鄉中回來,便圖自盡,忙伸手將他拉起,一摸之下,幸好尚有鼻息,但頭頂已撞破一洞,汩汩流血,忙替他裹好了傷,餵以一枚「九轉熊蛇丸」的療傷聖藥,罵道:「若不是你體內已有北溟真氣,這一撞已送了你的小命。」虛竹垂淚道:「小僧罪孽深重,害人害己,再也不能做人了。」

  童姥道:「嘿嘿,要是每個和尚犯戒都圖自盡,天下還有幾個活著的和尚?」虛竹一怔,想起自戕性命,乃是佛門大戒,自己憤激之下,竟是又犯了一戒,他躺在冰塊之上,渾沒了主意,腦中一面自責,一面卻又不自禁的想起那個少女來,適才種種溫柔旖旎之事,綿綿不絕的湧上心頭,突然問道:「那——那個姑娘,她是誰?」童姥哈哈一笑,道:「這位姑娘今年一十七歲,端麗秀雅,無雙無對。」

  適才黑暗之中,虛竹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容貌,但肌膚相接,柔音入耳,想像起來也必是個十分容色的美女,聽童姥說她「端麗秀雅,無雙無對」,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。童姥微笑道:「你想她不想?」虛竹不敢說謊,卻又不便直承其事,只得又嘆了一口氣。此後的幾個時辰,虛竹全在迷迷糊糊中過去。

  童姥再拿雞鴨魚肉之類葷食放在他的面前,虛竹起了自暴自棄之心,尋思:「我已成佛門罪人,既拜入了別派門下,又犯了殺戒、色戒,還成甚麼佛門弟子?」拿起雞肉便吃,只是食而不知其味,怔怔的又流下淚來。童姥笑道:「率性而行,是謂真人,這才是個好小子呢。」再過兩個時辰,童姥竟又去將那裸體少女用毛氈裹了來,送入他的懷中,自行走上第二層冰窖,讓他二人留在第三層窖中。那少女幽幽嘆了口氣,道:「我又做這怪夢了,真叫我又是害怕,又是——又是——」

  虛竹道:「又是怎樣?」那少女抱著他的頭頸,柔聲道:「又是喜歡。」說著將右頰貼在他左頰之上。虛竹只覺她臉上熱烘烘地,不覺動情,伸手抱住了她纖腰。那少女道:「好哥哥,我到底是在做夢,還是不在做夢?要說是做夢,為甚麼我清清楚楚的知道你抱著我?我摸得到你的臉,摸得到你的胸膛,摸得到你的手臂。」她一面說,一面輕輕撫摸虛竹的面頰胸膛,又道:「要說不是做夢,我怎麼好端端的睡在床上,突然間會——會身上沒了衣裳,到了這又冷又黑的地方?這裏寒冷黑暗,卻又有一個你,等著我、憐我、惜我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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