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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五


  童姥聽他久不作聲,問道:「你在想甚麼?」虛竹說了。童姥笑道:「你道那些麻袋之中,裝的都是糧食麼?都是沙子,嘿嘿,你吃沙子不吃?」虛竹道:「如此說來,我們須得到外面去尋食了?」童姥道:「御廚中活雞活鴨,那還少了?不過雞鴨牛羊之血沒有甚麼靈氣,不及雪峰上的梅花鹿和羚羊。咱們這就到御花園去捉些仙鶴、孔雀、鴛鴦、鸚鵡之類來,我喝血,你吃肉,那就對付了。」

  虛竹忙道:「不成,不成。小僧如何敢殺生吃葷?」他心想童姥已到了安全之所,不必再由自己陪伴,說道:「前輩,常言道得好,道不同不相為謀,小僧是佛門子弟,不能見你殘殺眾生,我——我這就要告辭了。」童姥道:「你到那裏去?」

  虛竹道:「小僧回少林寺去。」童姥大怒,道:「你不能走,須得在這裏陪我,待我練成神功,取了那賤人的性命,這才放你。」虛竹聽她說練成神功之後要殺李秋水,更加不願陪著她造孽,站起身來,道:「前輩,小僧便要勸你,你也一定是不肯聽的。何況小僧知識淺薄,笨嘴笨舌,也想不出甚麼話來相勸,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結,得放手時且放手罷。」一面說,一面走向石階。童姥喝道:「給我站住,我不許你走!」

  虛竹道:「小僧要去了!」他本想說「但願你神功練成」,但隨即想到她神功一成,不但李秋水性命危險,而烏老大這些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島島主,以及不平道人、慕容復等等,只怕個個要死於非命,越想越怕,伸足踏上了石階。

  突然間雙膝一麻,翻身跌倒,跟著腰眼裏又是一酸,全身動彈不得,知道是給童姥點了穴道。黑暗中她身子不動,凌空虛點,便封住了自己要穴,看來在這高手之前,自己只有聽由擺佈,並無反抗的餘地。他心中一靜,便念起經來:「修道苦至,當念往劫,捨本逐末,多起愛憎。今雖無犯,是我宿作,甘心受之,都無怨訴。經雲,逢苦不憂,識達故也——」

  童姥插口道:「你念的是甚麼鬼經?」虛竹道:「善哉,善哉!這是菩提達摩的『入道四行經』。」童姥道:「達摩是你少林寺的老祖宗,我只道他真有通天徹地之能,那知道婆婆媽媽,是個沒骨氣的臭和尚。」虛竹道:「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,前輩不可妄言。」

  童姥道:「你這鬼經中言道,修道時逢到困苦,那是由於往劫之故,要甘心受之,都無怨訴。那麼不論旁人如何厲害的折磨你,你都甘心受之,都無怨訴麼?」虛竹道:「小僧佛法淺薄,於外魔侵襲,內魔萌生之際,只怕難以抗禦。」

  童姥道:「現下你本門少林派的功夫是一點也沒有了,逍遙派的功夫又只學得一點兒,有失無得,糟糕之極。你聽我的話,我將逍遙派的神功盡數傳你,那時你無敵於天下,豈不光彩?」虛竹雙手合十,又唸經道:「親生無我,苦樂隨緣。縱得榮譽等事,宿因所構,今方得之。緣盡還無,何喜之有?得失隨緣,心無增減。」

  童姥喝道:「呸,呸!胡說八道。你武功低微,處處受人欺侮,好比現下你給我封住了穴道,我要打你罵你,你都反抗不得。又如我神功未成,只好躲在這裏,讓李秋水那賤人在外面強兇霸道。你師父叫你持圖西來,還不是叫你求人傳授武功,收拾丁春秋這小鬼?這世界上強的欺侮人,弱的受人欺侮,你想平安快樂,便非做天下第一強者不可。」

  虛竹唸經道:「世人長迷,處處貪嗔,名之為求。禪師悟真,理與俗反,安心無為,形隨運轉,三界皆苦,誰而得安?經曰:有求昔苦,無求乃樂。」

  虛竹雖無才辯,這經文卻是念得極熟。這部「入道四行經」乃曇琳所筆錄,那曇琳乃達摩自南天竺來華後所收弟子,經中記的都是達摩祖師的儆言法語,是少林寺眾僧所必讀。他隨口而誦,卻將童姥的話都一一駁倒了。童姥生性最是要強好勝,數十年來言出法隨,座下侍女僕婦固然無人敢頂她一句嘴,而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這些桀驁不馴的奇人異士,也是個個將她奉作天神一般,今日卻給這小和尚駁得啞口無言。她大怒之下,舉起右掌,便向虛竹頂門拍了下去。

  手掌將要碰到他腦門的「百會穴」上,突然想起:「我將這小和尚一掌擊斃,他無知無覺,仍然道是他這片歪理對而我錯了,哼哼,世上那有這等便宜事?」當即收回了手掌,自行調息運功。過得片刻,她走上石階,推門而出,折了一根樹枝支撐,徑往御園中奔去。這時童姥的功力已十分了得,雖是斷了一腿,仍然身輕如燕,一眾御前護衛者,如何能夠知覺?她在園中捉了兩頭白鶴、兩頭孔雀,回入冰庫。虛竹聽得她出去,又聽到她回來,再聽到禽鳥的咯咯之聲,念了幾聲:「阿彌陀佛」,既是無法可施,也只有任之自然。

  次日午時將屆,冰庫中無晝無夜,仍是一團漆黑,童姥體內真氣翻湧,知道練功之時將屆,便咬開一頭白鶴的咽喉,吮吸其血。她練完「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」後,又將一頭白鶴的喉管咬開。虛竹聽到聲音,勸道:「前輩,這頭鳥兒,你留到明天再用罷,何必多殺一條性命?」童姥笑道:「我是好心,弄給你吃的。」

  虛竹大驚,道:「不,不!小僧萬萬不吃。」童姥左手一伸,控住了他的下頦,虛竹無法抗禦自然而然將嘴巴張了開來。童姥倒提白鶴,將鶴血都灌入了他的口中。虛竹只覺一股炙熱的血液順喉而下,拼命閉住喉嚨,但穴道為童姥所制,實是不由自主,心中又氣又急,兩行熱淚奪眶而出。

  童姥灌罷鶴血,右手抵在他背心的靈臺穴上,助他真氣運轉,隨即又點了他「關元」、「天突」兩穴,令他無法嘔出鶴血,嘻嘻笑道:「小和尚,你佛家戒律,不食葷腥,這戒是破了罷?一戒既破,再破二戒又有何妨?哼,世上有誰跟我作對,我便跟他作對到底。總而言之,我要叫你做不成和尚。」虛竹甚是氣苦,說不出話來。

  童姥笑道:「經曰:有求皆苦,無求乃樂。你一心要遵守佛戒,那便是『求』了,求而不得,心中便苦。須得安心無為,形隨運轉,佛戒能遵便遵,不能遵便不遵,那才是『無求』,哈哈,哈哈,哈哈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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