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 |
三一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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童姥練功已畢,命虛竹負起,要他再誦歌訣,順背已畢,再要他倒背。這歌訣順讀之時已是拗口之極,倒誦時更是逆氣頂喉,攪舌絆齒,但虛竹憑著一股毅力,不到天黑,居然將第一路掌法的口訣不論順念倒念,都是背得朗朗上口。童姥很是喜歡,說道:「小和尚,倒也虧得你了——啊喲——啊喲!」突然間她語氣大變,雙手握拳,在虛竹頭頂上猛擂起來,罵道:「你這沒良心的小賊,你——你——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的賤事,我一直被你瞞在鼓裏,小賊,你還要騙我麼?嗚嗚,嗚嗚!——」 虛竹大吃一驚,光頭上給她猛擊了十餘下,忙將她放下地來,問道:「前輩,你——你說甚麼?」童姥的臉已脹成紫色,叫道:「你和李秋水這賤人私通了,是不是?你還想賴?還不承認?否則的話,她怎能將『小無相功』傳你?小賊,你——你瞞得我好苦。」虛竹摸不著頭腦,道:「前輩,甚麼『小無相功』?」童姥獃了一獃,隨即定神,拭乾了眼淚,嘆了口氣,道:「沒有甚麼。你師父對我不住。」原來虛竹背誦歌訣之時,在許多難關上都是迅速通過,倒背時尤其顯得流暢,童姥猛地裏想起,那定是修習了「小無相功」之故。 她與無崖子、李秋水三人雖是一師相傳,但各有各有的絕藝,三人所學,頗不相同,那「小無相功」師父只傳了李秋水一人,乃是她防身神功,厲害無比,當年童姥數次加害,皆因「小無相功」之故,無法傷她性命。童姥雖然不會此功,但對這門功夫的模樣,自是十分熟悉,這時發覺虛竹身上不但蘊有此功,而且功力深厚,驚怒之下,神智迷亂,竟將虛竹當作了無崖子,將他拍打起來。待得心神清醒,想起無崖子背著自己和李秋水私通勾結,又是惱怒,又是自傷。 這天晚上,童姥不住口的痛罵無崖子和李秋水。虛竹聽她罵得雖然惡毒,但傷痛之情其實遠勝於憤恨,想想也不禁代她難過。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訣。到得第五日傍晚,但見前面人煙稠密,來到了一座大城。童姥道:「這便是西夏的都城靈州,你還有一路擒拿法口訣沒念熟,今日咱們宿在靈州之西,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里,然後繞道回來。」 虛竹道:「咱們到靈州去麼?」童姥道:「當然是去靈州。不到靈州,怎能說深入險地?」又過了一日,虛竹已將六路「天山折梅手」的口訣都背得滾瓜爛熟,童姥便在曠野之中,傳授他應用之法。她一腿已斷,只得坐在地下,和虛竹拆招。這「天山折梅手」雖然只有六路,但包含了逍遙派武學的精義,掌法和擒拿手之中,含有劍法、刀法、鞭法、槍法、抓法、斧法等等兵刃的絕招,變法繁複,虛竹一時也學不了那許多。 童姥說道:「我這『天山折梅手』是永遠學不全的,將來你內功越高,見識越多,天下任何招數武功,都能自行化在這六路折梅手之中。好在你已學會了口訣,以後學到甚麼程度,全憑你自己了。」虛竹道:「晚輩學這天山折梅手,只是為了保護前輩之用,待得前輩散功歸元大功告成,晚輩回到少林寺,便將前輩所授忘卻,重練少林派本門功夫了。」童姥向他左看右看,似乎看到了一件稀奇之極的怪物,臉上神色奇異之極,過了半晌,才嘆了口氣,道:「我這天山折梅手豈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?捨玉取瓦,愚不可及,但要你這小和尚忘本,可真不容易。你合眼歇一歇,天黑後,便進靈州城去罷!」 到得二更時分,童姥命虛竹將她負在背上,奔到靈州城外,躍過護城河後,又翻越城牆,輕輕溜下地來。只見靈州城內城外戒備森嚴,一隊隊的鐵甲騎兵高舉火把,來回巡邏,兵強馬壯,軍威甚盛。虛竹見識有限,但這次出寺下山。一路上見到過不少宋軍,與這些西夏國的軍馬相比,剽悍勇武,那是大大不及了。童姥輕聲指點,命他貼身高牆之下,向兩北角行去,走出三里有餘,只見一座高樓衝天而起,高樓後一大片都是構築宏偉的大屋,屋頂金碧輝煌,都是琉璃瓦。虛竹見這些大屋的屋頂依稀和少林寺相似,但富麗堂皇,更有過之,低聲道:「阿彌陀佛,這裏倒有一座大廟。」 童姥忍不住輕輕一笑,道:「小和尚好沒有見識,這是西夏國的皇宮,卻不是大廟。」虛竹嚇了一跳,道:「這是皇宮麼?咱們來幹甚麼?」童姥道:「托庇皇帝的保護啊。那李秋水找不到我屍體,知我沒死,便是將地皮都翻了過來,也要找尋我的下落。方圓二千里內,大概只有一個地方她才不去找,那便是她自己的家裏。」虛竹道:「前輩真是想得聰明,咱們多挨得一日,前輩的功力便增加一年。那麼咱們便到這李秋水的家裏去啊。」童姥道:「這裏就是她的家了——小心,有人過來——」 虛竹身子一縮,躲入了牆角,只見四個人影自東向西掠來,跟著又有四個人影自西邊掠來,八個人交叉而過,輕輕拍了一下手掌,繞了過去。瞧這八人身形矯捷,顯然武功大是不弱。童姥道:「御前護衛巡查過了,快翻進宮牆,過不片刻,又有巡查過來。」 虛竹見了這等聲勢,不由得膽怯,道:「前輩,皇宮中高手這麼多,要是給他們見到了,那可——那可糟糕。咱們還是到李秋水的家裏去罷。」童姥怒道:「我說過這裏就是她的家了。」虛竹道:「你又說這裏是皇宮。」童姥道:「傻和尚,這賤人是皇太妃,皇宮便是她的家了。」這句話當真是大出虛竹的意料之外,他做夢也想不到李秋水竟會是西夏國的皇太妃,一獃之下,又見有四個人影自北而南的掠來。 待那四人掠過,虛竹道:「前——」只說出一個「前」字,童姥已伸手按住嘴巴,一怔之下,只見高牆之後又轉出四個人來,悄沒聲的巡了過去。這四人突如其來,教人萬萬料想不到在這黑角落中竟會躲得有人。等這四人走遠,童姥在他背上一拍,道:「從那條小巷中進去。」虛竹見了適才那十六人巡宮的聲勢,知道自己身入奇險之地,若是沒有童姥的指點,便想立即退出,也是非給這許多御前護衛發見不可,當下更不思索,便依童姥的吩咐,負著她進了那條小巷。 小巷兩側都是高牆,其實乃是兩座宮殿之間的一道空隙。他二人穿過這條窄窄的通道,在牡丹花叢中伏身片刻,候著八名御前護衛巡過,穿入了一大片假山石中。這一片假石蜿蜒而北,長達五六十丈。虛竹依著童姥姥的指示,每走出數丈,便依童姥的指示停步一躲,說也奇怪,每次藏身之後不久,必有御前護衛巡過,似乎童姥乃是這些御前護衛的總管,甚麼地方有人巡查、甚麼時刻有護衛經過,她都了如指掌,半分不錯。如此躲躲閃閃的行了小半個時辰,只見前後左右的房舍已矮小簡陋得多,御前護衛也不再現身。童姥指著左前方的一所大石屋,道:「到那裏去。」 虛竹見那石屋前有老大一片空地,月光如水,照在這片空地之上。四周無遮掩之物,當下提一口氣,飛身而前,只見這座石屋四周牆壁均是以五尺見方的大石塊砌成,厚實異常,大門則是一排八根原棵松樹削成半邊而釘合。童姥道:「拉開大門進去!」虛竹道,「李——李秋水住在這裏?」童姥道:「不是。拉開了大門。」 虛竹拉住門上的鐵環,將那扇大門拉了開來。那門一開,只見裏面緊接著又有一重門,同時感到一陣寒涼之氣,從門內滲了出來。其時已是三月天氣,高處雖仍積雪,平地上早已冰融雪消,花開似錦繡,但這道內門的外門,卻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霧。童姥道:「向裏推。」虛竹伸手一推,那門緩緩的開了,只開得尺許一條縫,便有一股寒氣迎面撲來。虛竹內功深厚,原是不怕寒氣侵襲,前幾日在雪峰絕頂,也不感寒冷,但此處這股寒氣突然而至,大出意料之外,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顫,再推門時,只見裏面堆滿了一袋袋裝米麥的麻袋,高與屋頂相齊,似是一個糧倉,左側留了一個通道。 他好生奇怪:「這個糧倉之中,怎地如此寒冷?」童姥笑道:「把門關上。咱們進了冰庫,看來是沒事了!」虛竹奇道:「冰庫?這不是糧食麼?」一面說,一面將兩道門關上了。童姥心情甚好,道:「你進去瞧瞧。」兩道門一關上,倉廩中黑漆一團,伸手不見五指,虛竹摸索著從左側進去,越到裏面,寒氣越盛,左手伸將出去,碰到一片又冷又硬、濕漉漉之物,顯然是一大塊堅冰。 正奇怪間,童姥已晃亮火摺,霎時之間虛竹眼前出現了一片奇景,只見前後左右,都是一大塊、一大塊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大冰磚,火光閃爍照射在冰塊之上,忽青忽藍,甚是奇幻。童姥道:「咱們到底下去。」她扶著冰塊,右腿一跳一跳,當先而行,在冰塊間轉了幾轉,從屋角的一個大洞中走了下去。虛竹跟隨其後,只見洞下是一列石階,走完石階,下面又是一大屋子的冰塊。 童姥道:「這冰庫多半還有一層。」果然第二層之下,又有一間大石室,也藏滿了冰塊。童姥吹熄火摺,坐了下來,道:「咱們深入地底第三層了,那賤人再鬼精靈,也未必能找得到童姥。」說著長長的吁了口氣。要知道幾日來她臉上雖是鎮定如恒,心中卻是著實焦慮,西夏國高手如雲,深入皇宮而要避過高手的耳目,一半由於機警謹懼,一半卻也全憑運氣,直到此刻,方始略略放心。 虛竹只覺四周寒氣不住侵體而入,嘆道:「奇怪,奇怪!」童姥道:「奇怪甚麼?」虛竹道:「這西夏的皇宮之中,居然將這許多不值分文的冰塊藏了起來,那有甚麼用?」童姥笑道:「這冰塊在冬天不值分文,到了炎夏,那便是珍貴得很了。你倒想想,盛暑之時,那太陽猶似火蒸炭焙,人人汗出如漿,要是身邊放上一兩塊大冰,蓮子綠豆湯或是薄荷百合湯中放上幾粒冰球,滋味如何?」 虛竹這才恍然大悟,道:「妙極,妙極!只不過將這許多大冰塊搬了進來埋藏,花的功夫力氣,著實不小,那不是太也費事了麼?」童姥更是好笑,說道:「做皇帝的一呼百應,要甚麼有甚麼,他還會怕甚麼費事?」虛竹點頭道:「做這皇帝也是享福得緊了。只不過享受太多,未免折了福氣。前輩,你從前來過這裏麼?怎麼這些御前護衛甚麼時候到何處巡查,你心中清清楚楚?」 童姥道:「這皇宮嘛,我自然來過的,我找這賤人的晦氣,豈只來過一次?那些御前護衛呼吸粗重,十丈之外我便聽見了,那有甚麼稀奇。」虛竹道:「原來如此!前輩,你天生神耳,當真非常人可及。」 童姥道:「甚麼天生神耳?那是練出來的功夫。」虛竹一聽到「練出來的功夫」幾個字,猛地想起這冰庫中並無飛禽走獸,難獲熱血,不知童姥如何練那「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」?又想外邊糧食倒是極多,但冰庫中無法舉火,難道就以生米生麥為食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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