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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三


  ▼第一零四回 身入險地

  玉燕急呼:「來勢太兇,不能正面相接。」但段譽除了一路「凌波微步」之外,甚麼武功都不會,那六脈神劍有時能用,有時全無效驗,算不上是甚麼武功,何況這六脈神劍以真氣傷人,如何能用在虛竹身上?他一聽王玉燕的呼聲,當即一轉身,便以凌波微步踏出相避。便在此時,虛竹和童姥的身子向他背上撞了過來。段譽心道:「這一下要糟糕!」加快腳步,向前直奔。他旁的武功雖然不會,但這凌波微步的步法卻是純熟無比,一剎時間只覺得背上壓得他幾乎氣也透不過來,但每跨一步,背上的力道便消去了好些,一口氣奔出三十餘步,虛竹輕輕從他背上滑了下來。他二人從數百丈高處墮下,恰好慕容復一消,三淨的大肚皮一彈,丁春秋一化,鳩摩智一推,最後經段譽負在背上一奔,經過五個轉折,竟是半點沒有受傷。虛竹站直身子,謝道:「多謝各位相救!」忽聽得一聲長嘆,從山坡上傳了過來。

  童姥斷腿之後,流血雖多,神智未失,一聽得這長嘆之聲,驚道:「不好!是這賤人追尋下來了。她定是想尋到我的屍首,要碎屍萬段,這才消氣,快走,快走。」虛竹想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,不由得打個寒噤,抱了童姥,便即向樹林中衝了進去。鳩摩智瞥眼見到童姥年輕貌美,但其時她縮在虛竹懷中,看不清她身材矮小,只道虛竹摟著一個美麗的少女飛奔,高聲道:「阿彌陀佛,少林寺的和尚不守清規,強搶良家婦女。」丁春秋更是暴跳如雷,大喊大叫:「小賊禿,你一腳踩死了一個少林寺的和尚,你——你——我抽你的筋,剝你的皮。」飛步趕來。

  慕容復拍出一掌,笑道:「丁老先生,你我勝敗未分,你乘機想溜了麼?」丁春秋怒道:「放屁!龜兒子才想溜。」凝力回掌,向慕容復拍了出去。李秋水從山坡上奔將下來,雖是迅捷無比,終究與虛竹的直墮而下不可同日而語,其實相距尚遠,但虛竹心下害怕,不敢有片刻停留。他奔出里許,童姥忽道:「放我下來,撕衣襟裹好我的腿傷,免得留下血跡,給那賤人追來。你在我『環跳』與『承扶』兩穴上點上三點,止血緩流。」

  虛竹道:「是!」依其而行,一面留神傾聽李秋水的動靜。童姥從懷中取出一枚黃色藥丸服了,道:「這賤人和我仇深似海,無論如何放我不過。我還得有七十二日,方能散功還原,那時便不怕這賤人了。這七十二日,卻躲到那裏去才好?」

  虛竹皺起眉來,心想:「要躲一天也難,卻到那裏躲七十二日去?」童姥自言自語:「便躲到你的少林寺中去,倒是個絕妙地方——」她話未說完,虛竹已然嚇了一跳。童姥怒道:「死和尚,你害怕甚麼?少林寺離此千里迢迢,咱們怎能去得?」她側過了頭,說道:「自此而西,再行百餘里便是西夏國了。這賤人與西夏國大有淵源,若是她傳下號令,命西夏國一品堂中的各個高手一齊出馬,搜尋咱們,那就難以逃出她的毒手。小和尚,你說躲到那裏去才好?」

  虛竹道:「咱們在深山野嶺的山洞之中躲上七八十天,只怕你師妹未必能尋得到。」童姥道:「你知道甚麼?這賤人倘若尋我不到,定是到西夏國去,呼召群犬,那七千餘頭鼻子靈敏無比的獵犬一出動,不論咱們躲到那裏,都會給這些畜生揪了出來。」虛竹追:「那麼咱們須得往東南方逃走,離西夏國越遠越好。」

  童姥哼了一聲,道:「這賤人耳目眾多,東南路上自然早就佈下人馬了。」她沉吟半晌,突然拍手道:「有了,小和尚,你解開無崖子那個玲瓏棋局,第一著下在那裏?」虛竹摸不著頭腦,心想在這危急萬分的當口,居然還有心思談論棋局,便道:「小僧閉了眼睛亂下一子,莫名其妙的自塞一眼,將自己的棋子殺死了一大片。」

  童姥喜道:「是啊,數十年來,不知有多少聰明才智勝你百倍之人都解不開這個玲瓏棋局,只因自尋死路之事,那是誰也不幹的。妙極,妙極!小和尚,你負了我上樹,快向西方行去。」虛竹道:「咱們到那裏去?」童姥道:「到一個誰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,雖是兇險,但置之死地而後生,只好冒一冒險。」虛竹瞧著她的斷腿,嘆了口氣,心道:「你無法行走,我便不想冒險,那也不成了。」眼見她傷重,那男女授受不親的禁忌反而不放在心上,便將她負在背上,依著童姥所指的方法,朝西疾行。

  一口氣奔出十餘里,忽聽到一個輕柔宛轉的聲音在遠遠喊:「小和尚,你摔死了沒有?姊姊,你在那裏呢?妹子想念你得緊,快快出來罷!」虛竹聽到李秋水的聲音,雙腿一軟,險些從樹梢上摔了下來。童姥罵道:「小和尚不中用,怕甚麼?你聽她越來越遠,不是往東方追下去了麼?」果然聽那聲音漸漸遠去。虛竹甚是佩服童姥的智計,道:「她——她怎知咱們從數百丈高的山峰上掉將下來,居然沒死?」童姥道:「自然是有人多口了,哼,丁春秋這小鬼,姥姥這裏一顆斷筋腐骨丸,早就給他預備好啦!」

  虛竹聽她叫丁春秋為小鬼,不由得一奇,但隨即心想,丁春秋的師父無崖子都是她的師弟,自然可以稱他為小鬼了,問道:「是丁春秋說的麼?」童姥道:「除了這小賊之外,另外那些後生小輩誰也不認得我。」她凝思半晌,道:「姥姥數十年不下飄渺峰,沒想到世上武學進展如此迅速。這幾個人年紀輕輕,個個內外兼修,著實是高手。那位化解咱們下墮之勢的年青公子,這一掌借力打力,四兩撥千斤,實是出神入化。那中年和尚多半是吐蕃國中了不起的人物,還有那個人——那個人——他是誰?怎地會得『凌波微步』?」她自言自語,並不是向虛竹詢問。虛竹生怕李秋水追將上來,只是提氣急奔,也沒有將童姥的話聽在耳裏。

  走上平地之後,他仍是盡撿小路行走,當晚在密林長草之中宿了一夜,次晨再行,童姥仍是指著西方。虛竹道:「前輩,你說西去不遠便是西夏國的國境,我看咱們不能再向西走了。」童姥冷笑道:「為甚麼不能再向西走?」

  虛竹道:「萬一闖進了西夏國的國境,豈非自投羅網?」童姥道:「你踏足之地,早便是西夏國的國土了。」

  虛竹大吃一驚,叫道:「甚麼?這裏便是西夏之地,你說——你說那李秋水在西夏國有——有極大的勢力?」童姥笑道:「是啊!西夏是這賤人橫行無忌的地方,要風得風、要雨得雨,咱們偏偏闖進她的根本重地之中,叫她死也猜想不到。她在四下裏搜尋於我,那料想得到我卻在這賤人的巢穴之中安靜修練?哈哈,哈哈!」說著得意之極,又道:「小和尚,這是學了你的法子,一著最笨最不合情理的棋子,到頭來卻大有妙用。」虛竹心下甚是佩服,道:「前輩神算果然人所難測,只不過——只不過——」

  童姥道:「只不過甚麼?」虛竹道:「那李秋水的根本重地之中,只怕尚有旁人,若是給他們發見了咱們的蹤跡——」童姥哼了一聲,道:「倘若那是個無人的所在,還說得上甚麼冒險?歷盡萬難,身入險地,那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所為。」

  虛竹心想:「倘若那是為了救人救世,身歷艱險也還值得,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兩,誰也不見得是甚麼好人,我為你去冒奇險,未免有點犯不著。」童姥見到他臉上的躊躇之意,尷尬之情,已猜到了他的心思,道:「我叫你犯險,自然有好東西酬謝於你,絕不會叫你白辛苦一場。現下我教你三路掌法、三路擒拿法,六路功夫,合起來叫做『天山折梅手』。」

  虛竹道:「前輩重傷未癒,不宜勞頓,還是多休息一會的為是。」童姥雙目一翻,道:「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門左道,不屑於學麼?」虛竹道:「這——這——這個——晚輩絕無此意,你不可誤會。」

  童姥道:「天山童姥為人,向來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。我教你武功,乃是為了我自己的好處,只因我要假你之手,抵禦強敵。你若不學會這六路『天山折梅手』,那是非葬身於西夏國不可,小和尚命喪西夏,毫不打緊,你姥姥可陪著你活不成了。」虛竹應道:「是!」覺得這天山童姥良心雖算不得好,但她甚麼都說了出來,倒是光明磊落的真小人。當下童姥將「天山折梅手」的第一路掌法口訣,傳授了他。這口訣七個字一句,共有十二句,八十四個字。虛竹記心極好,童姥只說了一道,他便記住了。

  童姥道:「你背負著我,向西疾奔,口中念誦這套口訣。」虛竹依言而為,不料只念得三個字,第四個「浮」字便念不出來,須得停一停腳步,換一口氣,才將第四個字念了出來。童姥舉起手掌,在他頭頂拍下,罵道:「不中用的小和尚,第一句便背不好。」這一下拍得雖然不重,卻正好打在他的「百會穴」上。虛竹身子一晃,只覺得頭暈腦脹,再念歌訣時,到第四個字又是一窒,童姥又是一掌拍下。

  虛竹心下甚奇:「怎麼這個『浮』字總是不能順順當當的吐出?」第三次又念時,一提真氣,那「浮」字便衝口噴出。童姥笑道:「好傢伙,過了一關!」原來這首歌訣字句極拗,往往一連七個平聲字,跟著又是七個仄聲字,與聲韻呼吸之理全然相反,平心靜氣的念誦已是不易出口,奔跑之際,更是難於出聲,念誦這套歌訣,其實是調勻真氣的法門。到得午時,童姥命虛竹將她放下,手指一揮,一粒石子飛上天去,打下一隻烏鴉來,飲了鴉血,便即練那「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」。要知童姥此時已回復到十八歲時的功力,與李秋水相較固是大大不如,彈指殺鴉卻是輕而易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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