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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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虛竹道:「你也認識這位無崖子老先生罷?」那女童怒道:「是我問你,不是你問我。我問你在那裏遇見無崖子,快快答來!」虛竹道:「那是在一個山峰之上,我無意間解破了一個『玲瓏』棋局,這才見到這位老先生。」那女童伸出手掌,又想一巴掌打去,只是這時兩人相對而立,她身材矮小,手掌只打得到虛竹胸口,這個耳光便縮手不打了,怒道:「胡說八道!這個玲瓏棋局數十年來難倒了天下多少才智之士,憑你這蠢笨如牛的小和尚也解得開?你再胡亂吹牛,我可不跟你客氣了。」 虛竹道:「若憑小僧自己本事,當然是解不開的。但當時勢在騎虎,聰辯先生逼迫小僧非落子不可,小僧只得閉上眼睛,胡亂下了一子,豈知誤打誤撞,自己填塞了一塊黑棋,居然棋勢開朗,再經高人指點,這玲瓏便解開了。這全是一番僥倖,唉,可是小僧一時妄誕胡行,此後罪孽非小,真是罪過,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。」說著雙手合十,連宣佛號。那女童將信將疑,道:「若是這般說,那麼卻也有幾分道理——」一言未畢,忽聽得山下隱隱傳來呼嘯和腳步之聲。虛竹叫聲:「啊喲!」打開布袋之口,將那女童一把塞在袋中,便負在背上,拔腳向山上狂奔。 他奔了一會,山下的叫聲又離得遠了,回頭一看,只見積雪之中,自己一行腳印清清楚楚的印著,不由得又失聲呼道:「不好!」那女童道:「甚麼不好?」虛竹道:「我在雪中留下腳印,不論逃得多遠,他們終究找得到咱們。」那女童道:「上樹飛行,便無蹤跡,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微,連這種粗淺的輕功也不會。小和尚,我瞧你的內力不弱,不妨試試。」 虛竹道:「好,這就試試!」縱身一跳,老高的跳在半空,竟是高出樹頂丈許,掉下時伸足踢向樹幹,不料落腳太重,喀喇一聲,將樹幹踩斷了,連人帶樹幹,一齊掉將下來。 這一掉下,乃是一跤仰天,勢須壓在布袋之上,虛竹心地甚好,生恐壓傷了女童,百忙中一個鷂子翻身,翻了過來,變成合撲,砰的一聲,額頭撞在一塊岩石之上,登時皮破血流。 虛竹叫道:「哎唷,哎唷!」掙扎著爬了起來,甚是慚愧,道:「我,我,笨得緊,不成的。」那女童道:「你寧可自己受傷,也不敢壓我,總算對姥姥恭謹有禮。姥姥一來要利用於你,二來嘉獎後輩,便傳你一手飛躍之術。你聽好了,上躍之時,雙膝微曲,提氣丹田,待覺真氣上升,便須放鬆肌骨,存想玉枕穴間——」當下一句句向他解釋,又教他如何空中轉折、如何橫竄縱躍,教罷,說道:「你依我這法子再跳上去罷!」 虛竹道:「是!我先獨個兒跳著試試,別要再摔一跤,撞痛了你。」要將背上布袋放了下來。那女童怒道:「姥姥教你的本事,難道還有錯的?試甚麼鬼東西?你再摔一跤,姥姥立時便殺了你。」虛竹不由得打個冷顫,想起身後負著一個借屍還魂的冤魂,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,只想將這隻布袋摔得遠遠的,卻又不敢,於是咬一咬牙齒,依著那女童所授運氣的法門,運動真氣,存想玉枕穴道,雙膝微曲,便輕輕的向上一彈。 他依著那女童所教的法門運氣,這一次躍將上去,身子猶似緩緩上升,雖在空中無所憑依,卻也能轉折自如,大喜之下,叫道:「行了,行了!」不料這一開口,洩了真氣,身子又落了下來,幸好這一次乃是筆直落下,只不過兩隻腳的腳板撞得隱隱生痛,卻未摔跤。那女童罵道:「蠢才,你要開口說話,先得調勻呼吸。第一步還沒學會,便想走第五步、第六步了。」虛竹道:「是,是小僧的不是。」第二次提氣上躍,輕輕落在一根樹枝之上,那樹枝晃了幾下,卻未折斷。 虛竹心下甚喜,卻不敢開口,依著那女童所授,向前躍出,平飛丈餘,落在第二株樹的枝幹上,一彈之下,又躍到了第二株樹上,運氣一順,只覺身輕力足,越躍越遠。到得後來,一躍之間竟是橫越二樹,在半空中宛如御風而行,不由得又驚又喜。這雪峰上樹木茂密,他在樹端枝梢飛行,地下無跡可尋,只一頓飯時分,已深入密密的叢林之中。那女童道:「行了!下來罷。」其時虛竹對這女童有了幾分敬畏之心,應道:「是!」輕輕躍下地來,將那女童從布袋扶出。那女童見他滿臉喜色,說不出的心癢難搔之態,罵道:「沒出息的小和尚,只學到這點兒粗淺微末的功夫,便這般歡喜!」 虛竹道:「是,是!小僧眼界甚淺,姥姥,你教我的功夫大是有用——」那女童道:「你居然一點便通,可見姥姥法眼無花,小和尚身上的內功並非少林一派。你這功夫到底是跟誰學的?怎麼小小年紀,內功底子如此深厚?」虛竹胸口一酸,眼眶兒不由得紅了,道:「這是無崖子老先生臨死之時,將他——他老人家七十餘年修習的內功,都硬生生的逼入小僧體內。小僧實在不敢背叛少林,改投別派,但其時無崖子老先生不由分說,便化去小僧的少林派功夫,又以他的功夫傳給了我,小僧也不知這是禍是福,該是不該,唉,總而言之,小僧日後回到少林寺去,總而言之,總而言之——」他連說幾個「總而言之」,實不知如何總而言之。 那女童怔怔的不語,將布袋鋪在一塊岩石之上,支頤沉思,輕聲道:「如此說來,無崖子果然是將逍遙派掌門之位,傳授於你了。」虛竹道:「原來你也知道『逍遙派』的名字。」他一直不敢提到「逍遙派」二字,蓋曾聽蘇星河言道,若非本派中人,聽到「逍遙派」三字者,絕不容其活於世上。現下聽到那女童先說了出來,他才敢接口。他又一直以為這女童乃是一個前輩老婦借屍還魂,心想反正你是鬼不是人,人家便要殺你,也無從殺起。那女童怒道:「我怎麼不知道逍遙派?姥姥知道逍遙派之時,無崖子還沒知道呢。」 虛竹道:「是,是!」心想:「說不定你是個數百年前的老鬼,當然比無崖子老先生還老得多。」只見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,在地下積雪中一條條的畫了起來,畫的都是直線,過不多時,便畫成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。虛竹心中一驚:「她要逼我下棋,那可糟糕了。」卻見她畫成棋盤後,便即在棋盤上佈子,空心圓圈是白子,實心的一點是黑子,密密層層,將一個棋盤上都佈滿了。只佈到一半,虛竹便認了出來,正是無崖子所擺的那個玲瓏,心道:「原來你也知道這個玲瓏。」又想:「莫非你當年也曾想去破解,苦思不得,因而氣死麼?」想到這裏,背上又感到了一層寒意。那女童佈完玲瓏,道:「你說解開了這個玲瓏,那一子如何下去,演給我瞧瞧。」 虛竹道:「是!」當下第一子填塞一眼,將自己的黑子脹死了一大片,局面登時開朗,然後依著段延慶當日傳音所示,反擊白棋。那女童額頭汗水涔涔而下,喃喃道:「天意,天意!天下又有誰想得到這『先殺自身,再攻敵人』的怪法?」 待虛竹將一局玲瓏解完,那女童又沉思半晌,道:「由是觀之,小和尚倒也不是全然胡說八道。無崖子如何將鐵指環傳你,一切經過,你詳細跟我說來,不許有半句隱瞞。」虛竹道:「是!」於是從頭將師父如何派他下山,如何破解玲瓏,無崖子如何傳功傳環,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殺蘇星河與玄難,自己如何追尋慧方諸僧等情一一說了。那女童一言不發,直等他說完,才道:「如此說來,無崖子是你師父,你怎麼不稱師父,卻叫甚麼『無崖子老先生』?」 虛竹神色尷尬,道:「小僧是少林寺僧人,實不能改投別派。」那女童道:「你是決意不願做逍遙派掌門人的了?」虛竹連連搖頭,道:「萬萬不願。」那女童道:「這也容易,你將鐵指環送了給我,也就是了。我代你做逍遙派掌門人如何?」虛竹大喜,道:「那正是求之不得。」取下鐵指環,便交給女童。那女童臉上現出又喜又怒的神色,接過指環,便往手上戴去。那知她手指粗大,中指戴不上,無名指也戴不上,勉強戴在小指之上,端相半天,似乎很不滿意,又問:「你說無崖子有一幅圖給你,叫你到天山去尋人學那『逍遙御風』的功夫,那幅圖呢?」虛竹從懷中取了那圖畫出來。 那女童打開一看,一見到圖中的宮裝美女,臉上倏然變色,罵道:「他——他要這賤婢傳你武功!他——他臨死之時,仍是念念不忘這賤婢,將她畫得這般好看!」霎時之間,滿臉憤怒嫉妒,將圖畫往地下一丟,雙腳踩了上去,一陣亂踏,登時將一幅工筆美人圖踩得滿是泥污。虛竹叫道:「啊喲!」忙伸手拾了起來,卻見已被踩得不成模樣。那女童怒道:「你可惜麼?」虛竹道:「這樣好好一幅圖畫,踩壞了自然可惜。」那女童問道:「無崖子這小賊種有沒有跟你說這賤婢是誰?」 虛竹搖頭道:「沒有。」心想:「怎麼無崖子老先生又變成小賊種了?」那女童怒道:「哼,小賊種癡心妄想,還道這賤婢過了幾十年,仍是這等容貌!呸,就算當年,她又那有這麼好看了?」越說越氣,伸手又要將那幅圖搶過來撕爛。虛竹縮手,將圖畫放入懷中。那女童身矮力微,搶不到手,氣喘吁吁,不住口的大罵:「沒良心的小賊種,不要臉的賤婢!」 虛竹惘然不解,猜想這女童附身的老鬼定然認得圖中美女,兩人向來有仇,是以雖然不過見到一幅圖畫,卻也怒氣難消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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