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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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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一零一回 雪嶺絕頂 其時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島島主相約在此間無名山谷中聚會,每個人各攜子弟親信,人數著實不少,虛竹在途中自不免撞到。他見這些人形相古怪,行蹤詭秘,好奇心起,便即跟隨其後,要探個究竟。這一跟隨,終於將當晚的情景一一瞧在眼裏,聽在耳中。他於江湖上各種恩怨過節全然不懂,但生就了一副俠義慈悲的心腸,見烏老大舉起鬼頭刀,要砍死一個全無抗拒之力的啞巴女孩,心想不管誰是誰非,這女孩是非救不可,當即從岩石後面衝將出來,搶了布袋便走。 他武功平庸,但自從逍遙派的老人將七十年修為傳入他體內之後,內力之強,絕非烏老大、不平道人等人所能企及,當下將那隻布袋負在背上,疾向峰上奔去,這山峰林木蒼蒼,片刻間便隱入了密林之中。諸洞主島主所發射的暗器,不是釘上了樹身,便是被枝葉彈落。眾人見他腳步輕捷,一掌便將烏老大推開,武功著實了得,又聽段譽說他是少林寺的和尚,少林寺盛名之下,人人心中存了怯意,不敢過份逼近。只是此事牽涉太過重大,這女孩被少林僧人救走,若不將他殺了滅口,這圖謀立時便洩漏了出來,不測奇禍隨之而至,是以各人呼嘯叫嚷,一步步在林中搜捕向前。這山峰高聳入雲,峰頂白雪皚皚,若要攀到絕頂,便是輕功高手,至少也得五六天功夫。 不平道人叫道:「大家不必驚惶,這和尚上了山峰,那是一條絕路,不怕他飛上天去。大夥兒把守峰下通路,不讓他逃脫便是。」各人聽了,心下稍安,當下烏老大分派人手,團團將那山峰四周的通路都守住了,唯恐虛竹衝將下來,圍守者抵擋不住,每條路上都佈了三道卡子,頭卡守不住尚有中卡,中卡之後又有後卡,另有十餘名好手來回巡邏接應。分派已定,烏老大與不平道人、桑土公、霍洞主、欽島主等數十人上山搜捕,務須先除了這僧人,以免後患。慕容復等一群人被派在東路防守,面子上是請他們坐鎮東方,實則是不欲彼等參與其事。慕容復心中雪亮,知道烏老大對自己頗有疑忌之意,微微一笑,便領了鄧百川等人守在東路。段譽也不怕別人討厭,不住口的大讚虛竹英雄了得。 虛竹提氣直奔,只覺越走樹林越密,追趕者叫囂吶喊之聲漸漸輕了下去。他出手救人之時,只是憑著一番俠義心腸,這時想到這些人武功厲害,手段毒辣,隨便那一個出手自己都非其敵,心中實是害怕之極,尋思:「只有逃到一個隱僻之祈,躲了起來,他們再也找我不到,才能保得住這女孩和我自己的性命。」其時真所謂饑不擇食、慌不擇路,那裏樹木茂密,便從那裏鑽了進去。好在他內力充沛,奔了將近兩個時辰,竟是絲毫不累。 又奔了一陣,天色發白,腳底下踏到薄薄的積雪,原來已奔到山腰,密林中陽光不到之處,仍有未融的殘雪,虛竹定了定神,觀看四周情勢,一顆心仍是突突亂跳,自言自語:「卻逃到那裏去才好?」忽聽得背後一個聲音說道:「膽小鬼,只想到逃命,我給你羞也羞死了!」虛竹嚇了一眺,大叫:「啊喲!」發足又向山頂上狂奔。奔了數里,才敢回頭,卻不見有誰追來,低聲道:「還好,沒有人追來。」這句話一出口,背後又有個聲音道:「男子漢大丈夫,嚇成這個樣子,狗才、鼠輩。」 虛竹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,邁步又向前奔,背後那聲音說道:「又膽小,又笨,真不是個東西!」聽那聲音,便在背後一二尺之處,當真是觸手可及。虛竹心道:「糟糕,糟糕!這人武功如此高強,這一回是難逃毒手了。」放開腳步,越奔越快。那聲音又道:「既然害怕,便不該逞英雄救人。我問你,你到底想逃到那裏去?」虛竹聽那個聲音在耳邊響起,雙腿一軟,險險便要摔倒,一個踉蹌之後,回轉身來,其時天色已明,日光從濃霧中透了進來,卻不見人影。 虛竹只道那人躲在樹後,恭恭敬敬的道:「小僧見這些人妄欲加害一個小小女童,是以不自量力,出手救人,絕無自逞英雄之心。」那聲音冷笑道:「你做事不自量力,便有苦頭吃了。」這聲音仍是在他背後耳根外響起,虛竹更加驚訝,急忙回頭,背後空蕩蕩地,那裏有人了?他知此人身法如此快捷,武功比自己高出何止十倍,若要伸手加害,十個虛竹的性命早就沒有了,而且從他語氣中聽來,只不過責備自己膽小無能,似乎並非烏老大等人一路,當下定了定神,道:「小僧無能,還請前輩賜予指點。」那聲音冷笑道:「你又不是我的徒子徒孫,我怎能指點於你?」 虛竹道:「是,是!小僧妄言,前輩恕罪。敵方人眾,小僧不是他們敵手,我——我這可要逃走。」一說了這句話,提氣又向山峰上奔去。背後那聲音道:「這山峰是條絕路,他們在山峰下把守住了,你如何逃得出去?」虛竹一獃,停了腳步,道:「我——我——我倒沒想到。前輩慈悲,指點一條明路。」那聲音「嘿嘿」冷笑,道:「眼前只有兩條路,一條是轉身衝殺,將那些妖魔鬼怪都誅殺了。」虛竹道:「一來小僧無能,二來小僧不殺人。」 那聲音道:「那麼你走第二條路,你縱身一躍,踏入下面的萬丈深谷,粉身碎骨,那便一了百了。」虛竹道:「這個——」他回頭看了一眼,這時遍地都是積雪,但雪地中除了自己的一行足印之外,更無第二人的足印,尋思:「此人踏雪無痕,武功之高,實已到了匪夷聽思的地步。」那聲音道:「這個那個的,你要說甚麼?」虛竹道:「這一跳下去,小僧自己固然死了,連小僧救了出來的那個女孩也同時送命,那是救人沒有救徹。」那聲音問道:「你和飄渺峰有何淵源?何以不顧自己性命,冒險去救此人?」 虛竹一面快步向峰上奔去,一面說道:「甚麼飄渺峰、靈鷲宮,小僧今日都是第一次聽見。小僧是少林弟子,這一次奉命下山,與江湖上任何門派,均無瓜葛。」那聲音冷笑道:「如此說來,你倒是個見義勇為的小和尚了。」虛竹道:「小和尚是實,見義勇為卻不見得。小僧無甚見識,諸多妄行,胸中有無數難題,不知如何是好。」那聲音道:「你內力充沛,著實了得,可是這功力卻全不是少林一派,是何緣故?」 虛竹道:「這件事說來話長,正是小僧胸中一個大大的難題。」那聲音道:「甚麼說來話長、說來話短,我不許你諸多推諉,快快說來。」語氣甚是嚴峻,實不容虛竹規避。但虛竹想起蘇星河曾說,「逍遙派」的名字極為隱秘,絕不能讓本派之外的人聽到,他雖知身後之人是個武功極高的前輩,但連面也沒見過,怎能貿然便將這個重大秘密相告,說道:「前輩見諒,小僧實有許多苦衷,不能相告。」那聲音道:「哼,既是如此,你快放我下來。」 虛竹吃了一驚,道:「甚——甚麼?」那聲音道:「你快放我下來,甚麼甚麼的,囉哩囉唆。」虛竹聽這口音不男不女,只覺甚是蒼老,但他說「你快放我下來」,實不懂是何意,當下立定腳步,轉了個身,仍是見不到背後那人,正惶惑間,那個聲音道:「臭和尚,快放我下來,我在你背後的布袋之中,你當我是誰?」虛竹更是大吃一驚,雙手不由鬆了,啪的一聲,那布袋摔在地上,袋中「啊喲」一聲,傳出一聲蒼老的呼痛,正是一直聽到的那個聲音。 虛竹也是「啊喲」一聲,道:「小姑娘,原來是你,怎麼你的口音這般老?」當即打開布袋之口,扶了一人出來。只見這人身形矮小,正是一個八九歲的女童,臉色嬌嫩,相貌並不甚美,但的的確確是個小姑娘。只見她身穿幼童衣衫,頭梳雙髻,頸中還掛了一個白銀鎖片,但雙目如電,炯炯有神,向虛竹瞧來之時,自有一般凌人的威嚴。虛竹見她神態奇異,張大了口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那女童說道:「見了長輩也不行禮,這般的沒有規矩。」聲音固然蒼老,神情更是老氣橫秋。 虛竹道:「小——小姑娘——」那女童喝道:「甚麼小姑娘、大姑娘,我是你姥姥!」虛竹微微一笑,道:「咱們陷身絕地,可別鬧著玩了,來,你再走進袋去,我背了你上山,過得片刻,敵人又追上來啦!」 那女童顧盼之際,突然見到他左手上戴的那枚鐵指環,道:「你——你這是甚麼東西?給我瞧瞧。」虛竹本不願這指環戴在手上,只是知道此物要緊,不敢放在懷裏,生怕掉了,聽那女童問起,笑道:「那也不是甚麼好玩的物事。」 那女童突然伸出手來,抓住虛竹的左腕,細細察看那枚指環。虛竹見那女童的手掌甚大,與她身形全然不稱,而且手背乾枯,青筋暴起,滿是皺紋,倒如是個八九十歲的老婦人一般,那裏是孩童的肌膚,一驚之下,回手一奪,摔脫了她的手掌。那女童道:「這枚鐵指環,你從那裏偷來的?」聲音嚴峻,如審盜賊。虛竹心下不悅,道:「出家人嚴守戒律,怎可行那偷盜之事?這是別人給我的,怎麼是偷來的?」 那女童道:「胡說八道!你說是少林弟子,人家怎會將這枚指環給你?你若不從頭實說,今日便要抽筋剝皮,叫你受盡百般苦楚。」虛竹啞然失笑,心想:「我若不是親眼目睹,單是聽你的聲音,那當真要給你這小小娃兒嚇倒了。」說道:「小姑娘——」只說得三字,突然啪的一聲,左頰上吃了一記耳光,這一下打得甚是清脆,只是那女童究竟力弱,卻也不覺疼痛。虛竹道:「你怎麼出手便打人?小小年紀忒也橫蠻無禮!」那女童道:「你法名叫作虛竹,嗯,靈玄慧虛,是少林派中第八十七代的弟子,玄慈、玄悲、玄痛、玄難這一干小和尚,是你的師祖了?」 虛竹向後退了一步,驚訝無已,這個八九歲的女童居然知道自己的師承輩份,而將玄慈、玄悲等師伯祖、師叔祖,更稱之為「小和尚」,出口吐屬,那裏像個小小女孩,他突然想起:「世上據說有借屍還魂之事,莫非——莫非有個老前輩的鬼魂,附在這個小姑娘身上麼?」只聽那女童道:「我問你話,是便說是,不是便不是,怎地不答?」 虛竹道:「你說得不錯,只是稱本寺方丈大師為『小和尚』,未免太過。」那女童道:「怎麼不是小和尚?我和他師父靈門大師平輩論交,玄慈見了我,總是恭恭敬敬的稱一聲前輩,我叫他小和尚叫了十幾年,有甚麼『太過』不『太過』的。」虛竹更是驚訝,玄慈的師父是靈門禪師,那是少林派第八十四代弟子中傑出的高僧,虛竹自是知曉。他越來越相信這女童乃是借屍還魂,道:「然則——然則——你是誰?」 那女童怫然道:「初時你前輩長、前輩短的,還算恭謹有禮,怎地這時候卻你呀你的起來了?若不是念在你相救有功,姥姥一掌早便送了你的狗命!」虛竹聽她自稱「姥姥」,心中頗為害怕,道:「姥姥,不敢請教你尊姓大名。」那女童轉怒為喜,道:「這才是了。我先問你,你這枚鐵環從何而來?」 虛竹道:「千真萬確,是一位老先生送給我的,我本來不要,須知我是少林弟子,實在不能收受,但那位老先生命在垂危,不由分說——」那女童突然伸手又抓住了他手腕,顫聲道:「你說那——那老先生命在垂危?他死了麼?不,不,你先說,那老先生怎般的相貌?」虛竹道:「他鬚長三尺,臉如冠玉,人品極是俊雅。」 那女童更是顫得厲害,道:「怎麼他會命在垂危?他——他一身武功——」 突然之間,那女童轉悲為怒,罵道:「臭和尚,無崖子一生武功,他不散功,怎麼死得了?一個人要死,便這麼容易?」虛竹點了點頭,道:「是!」眼前這女童雖然小小年紀,但氣勢懾人,使虛竹又敬又畏,對她的話竟是不敢稍持異議,只是心中難以明白:「甚麼叫做散功?一個人要死,那是容易得緊,又有甚麼難事?」那女童又問:「你在那裏遇見無崖子的?」 虛竹道:「你說的是那位容貌清秀的老先生、聰辯先生蘇星河的師父麼?」那女童道:「自然是了,哼,你連這人的名字也不知道,居然撒謊,說他將鐵指環給了你,厚顏無恥,大膽之極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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