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三〇六


  那女童還在惡毒咒罵,虛竹肚中突然咕咕咕的響了起來。原來他忙亂了一夜,再加一早又奔又躍,粒米未曾進肚,已是十分饑餓。那女童道:「你餓了麼?」虛竹道:「是。這雪峰之上,只怕沒甚麼可吃的東西。」那女童道:「怎麼沒有?這雪峰上最多竹雞,也有梅花鹿和羚羊,來,我教你一門平地快跑的輕功,再教你捉雞擒羊之法——」虛竹不等她沒完,急忙搖手,道:「出家人怎可殺生?我寧可餓死,也不沾葷腥。」

  那女童罵道:「臭笨賊和尚,難道你這一生之中,從未吃過葷腥。」虛竹想起那日在小飯店中受阿紫作弄,吃了一塊肥肉,喝了大半碗雞湯,苦著臉道:「小僧受人欺騙,吃過一次葷食,但那是無心之失,想來佛祖也不至見罪。但要我親手殺生,那是萬萬不幹的。」那女童道:「你不肯殺雞殺鹿,卻願殺人,那更是罪大惡極。」

  虛竹奇道:「我怎願殺人了?阿彌陀佛,罪過,罪過。」那女童道:「還念佛呢,真真好笑。你不去捉雞給我吃,我再過兩個時辰,便要死了,那不是給你害死的麼?」虛竹搔了搔頭皮,道:「這山峰上想來總也有草菌、竹筍之類,我去找來給你吃。」那女童臉色一沉,指著太陽道:「等太陽到了頭頂,我若不喝生血,非死不可。這不是騙你!」虛竹十分害怕,道:「好端端地,為甚麼要喝生血?」

  虛竹聽到那女童說到「喝生血」三字,心下又是發毛,不由得想起了「吸血鬼」,只聽她又道:「我得一個古怪毛病,每日中午若是不喝生血,全身真氣沸騰起來,會將自己活活燒死,臨死時狂性大發,對你大大的不利。」虛竹仍是不住的搖頭,道:「不管怎樣,小僧是佛門子弟,嚴守清規戒律,別說自己殺生是決意不幹,便是見你起意殺生,也要盡力攔阻。」

  那女童雙目向他凝視,見他雖有惶恐之狀,但其意甚堅,顯是決計不肯屈從。她嘿嘿冷笑幾聲,叫道:「你自稱是佛門子弟,嚴守清規戒律,到底有甚麼戒律?」虛竹道:「佛門戒律有小乘戒、大乘戒之別。」那女童冷笑道:「花頭倒也真多,何謂小乘戒?何謂大乘戒?」虛竹道:「小乘戒比較容易,共分四級,次為八戒,更次為十戒,最後為具足戒,亦即二百五十戒。五戒為在家居士所持,一不殺生,二不偷盜,三不淫邪,四不妄語,五不飲酒。至於出家比丘,須得守持八戒、十戒,以至二百五十戒,那是比五戒精嚴得多了。總而言之,不殺生為佛門第一戒。」

  那女童道:「我曾聽人說道,佛門高僧欲成正果,須持大乘戒,稱為十忍,是也不是?」虛竹心中一寒,道:「正是。大乘戒捨己救人,倒也不是真的須行此十事。」那女童問道:「十忍為何?」虛竹武功平平,佛經卻是精熟,說道:「一為割肉飼鷹,二為投身餓虎,三砍頭謝天,四折骨出體,五挑身千燈,六挑眼布施,七剝皮書經,八刺心決志,九燒身供佛,十刺血灑地。」他說一句,那女童冷笑一聲。待他說完,那女童問道:「割肉飼鷹,卻是如何?」虛竹合十說道:「昔日我佛釋迦牟尼,見有餓鷹追鴿,心中不忍,藏鴿於懷。餓鷹說道:『你救了鴿子性命,卻餓死了我,豈非不仁?』我佛便割下自身血肉,餵飽餓鷹。」

  那女童道:「投身餓虎的故事,想也差不多了?」虛竹道:「正是。」那女童道:「照啊,佛家清規戒律,博大精宏,豈僅僅『不殺生』二字而已。你若不去捉雞捉鹿給我吃,便須舉釋迦牟尼的榜樣,以自身血肉,供我吃喝,否則便不是佛門子弟。」她一面說,一面拉高虛竹左手的袖子,露出他一條白白胖胖的臂膀來,笑道:「我吃了你這條手臂,也可挨得一日之饑。」

  虛竹一瞥眼見到她露出一口森森的牙齒,每顆牙齒都是又尖又長,絕非童齒,瞧她模樣似乎便欲一口在他手臂上咬落。本來這個八九歲的女童,人小力微,絕不足懼,但虛竹心中總想到她是個借屍還魂的女鬼,一見她神情不正,不由得心膽懼寒,大叫一聲,甩脫她的手掌,拔步便向山峰上奔去。

  他心驚膽戰之下,這一聲叫得甚是響亮,只聽得山腳下有人長聲呼道:「在這裏了,大夥兒向這邊追啊。」呼聲清朗洪亮,正是不平道人的聲音。虛竹心道:「啊喲,我這一聲叫,洩露了行藏,那便如何是好?」要待回去再背負那女童,實是害怕,但說置之不理,自行逃走,又覺心中不忍,當下站在山坡之上,心中猶豫不定,向山腰中望下去時,只見五個黑點正向上爬來,雖然相距尚遠,但最後終究會給他們追到,那女童一落入他們手中,自然更無倖理。他走下幾步,說道:「喂,你若發誓不再咬我,我便背你逃走。」

  那女童哈哈一笑,道:「你過來,我跟你說,這邊上來的,共有五人,第一個是不平道人,第二個是烏老大,第三個姓安,另有兩人,一個姓羅,一個姓利。我教你幾手本領,你先將不平道人打倒。」她頓了一頓,微微笑道:「只是將他打倒,令他不得害人,卻不是傷他性命,那並非殺生,不算破戒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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