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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三


  段譽道:「乘人之危,君子所不取。別說我沒有高見,就是有高見,我也不說的了。」烏老大神色一變,待要說話,不平道人向他使個眼色,微笑道:「段兄本來說過要袖手旁觀,兩不相助,不肯指陳高見,原是情理之常。烏老大,咱們進攻飄渺峰,第一要義,是要知靈鷲宮中的虛實。安洞主與烏兄等九位親身上去探過,到底老賊婆離去之後,宮中尚有多少高手?佈置如何?烏兄雖不能盡知,但想來總必聽到一二,便講說將出來,大家參詳如何?」

  烏老大道:「說也慚愧,咱們到靈鷲宮中去察看,誰也不敢放膽探聽,九個人竭力隱蔽,唯恐撞到甚麼厲害人物,但在下在宮後花園之中,還是給一個女童撞見了,瞧這女童兒的打扮,是個丫環之類,我一個閃避不及,給她抬起頭來,瞧了個照面。在下深恐洩漏了機密,縱上前去,施展擒拿法,要想將她抓住。那時我是豁出性命不要了。要知靈鷲宮中人物非同小可,即令是小小女童,也是身負神妙莫測的武功,我這下衝上前去,自知是九死一生之舉——」

  烏老大說到此,聲音微微發顫,顯是當時局勢兇險之極,此刻回思,猶有餘悸。眾人寂靜無聲,傾聽他敘述,眼見他現下安然無恙,那麼當日在飄渺峰上縱曾遇到甚麼危難,必也化險為夷,但這些人一想到「天山童姥」,盡皆不寒而慄,烏老大居然敢在飄渺峰上動手,雖說是實逼處此,鋌而走險,卻也算得是膽大包身了。

  只聽他繼續說罷:「我這一上去,便是施展全力,用的是『虎爪功』功夫,當時我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念頭:若是一招拿不到這女娃兒,給她張嘴叫喊,引來後援,那麼我立刻從這數百丈的高峰上躍了下去,爽爽快快圖個自盡,免得落在老賊婆手中,受那無窮無盡的苦楚。那知道——那知道我左手一搭上這女娃兒肩頭,右手抓住她的臂膀,她竟是毫不抗拒,身子一晃,便即軟倒,全身沒半點力氣,卻是一點武功也無。那時我大喜過望,一獃之下,兩隻腳酸軟無比,不怕各位見笑,我是自己嚇自己。這娃兒軟倒了,我這不成器的烏老大,險些兒也軟倒了。」他說到這裏,人群中發出一陣笑聲,各人心情為之一鬆。

  烏老大譏嘲自己膽小,但人人均知他其實極是剛勇,敢到飄渺峰上出手拿人,豈是等閒之輩?只見烏老大一招手,他手一下人提了一隻黑色布袋,走上前來,放在烏老大身前。烏老大解開布袋袋口的繩索,將袋口往下一捺,袋中露出一個人來。眾人都是「啊」的一聲,只見那人身形甚小,依稀是個女童。

  烏老大得意洋洋的道:「這個女娃娃,便是烏某人從飄渺峰上擒下來的了。」眾人齊聲歡呼:「烏老大了不起!」「當真是英雄好漢!」「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群仙,以你烏老大居首——」眾人歡呼聲中,夾雜著一聲聲伊伊呀呀的哭泣,卻是那女童雙手按在臉上,嗚嗚而哭。

  烏老大道:「咱們拿到了這女娃娃後,生恐再耽下去,洩漏了風聲,便即下山,一盤問這娃娃,可惜得很,這娃娃卻是個啞巴。咱們初時還道她是裝聲作啞,曾想了許多法兒試她,有時出其不意的在她背後大叫一聲,瞧她是否驚跳,試來試去,原來真是啞的。」眾人聽著那女童的哭聲,呀呀呀的,果然是啞巴,只是聲音尖嫩,尚屬童音。

  人叢中一人問道:「烏老大,她不會說話,寫字會不會?」烏老大道:「也不會。咱們甚麼拷打、浸水、火燙、餓飯,一切法門都使過了,看來她不是倔強,卻是真的不會。」

  段譽忍不住說道:「嘿嘿,用這種卑鄙手段折磨一個小姑娘,你羞也不羞?」島老大道:「咱們在天山童姥手下所受的折磨,慘過十倍,一報還一報,何羞之有?」段譽道:「你們要報仇,該當去對付天山童姥才是,對付她手下的一個小丫頭,有甚麼用?」

  烏老大道:「自然是有用的。」他提高聲音說道:「眾位兄弟請了,咱們今日齊心合力,反了飄渺峰,此後是有福同享,有禍共當,大夥兒歃血為盟,以圖大事。有沒有那個不願幹的?」他連問兩句,無人作聲,問到第三句上,一個魁梧的漢子轉過身來,一言不發的往西便奔。

  烏老大叫道:「劍魚島主,你到那裏去?」那漢子不答,只是拔足飛奔,身形極快,轉眼間便轉過了山坳。眾人叫道:「這人膽小,臨陣脫逃,快截住他。」霎時之間,十餘人追了下去,這十多人個個是輕功甚佳之輩,只是與那區島主相距已遠,不知是否追趕得上。

  突然間「啊」的一聲長聲慘呼,從山後傳了過來。眾人一驚之下,相顧變色,那追逐而去的十餘人也停了腳步,只聽得呼呼風響,一顆圓球般的東西從山坳後疾飛而出,掠過半空,向人叢中落了下來。

  烏老大縱身一抄,將那圓物接在手中,燈光下見那物血肉模糊,竟是一顆首級。再看那首級的面目時,但見鬚眉戟張,雙目圓睜,竟然便是適才那個逃去的區島主,烏老大顫聲道,「區島主——」一時之間,他想不出這區島主何以會如此迅速的送命,心底隱隱升起了一個極為恐怖的念頭,「莫非是天山童姥到了?」卻聽得不平道人哈哈大笑,說道:「劍神,劍神,果然是名不虛傳,劍神兄,你把守得好緊啊!」山坳後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道:「臨陣脫逃,人人得而誅之,眾家洞主、島主,祈勿怪責。」

  眾人從驚惶中醒覺過來,都道:「幸得劍神除卻叛徒,不致壞了咱們大事。」慕容復和鄧百川等心中均想:「此人號稱『劍神』,未免也太狂妄自大,你劍法再高,豈能自稱為『神』?江湖上沒聽見過有這一號人物,卻不知劍法到底是如何高明了?」

  烏老大暗笑剛才自己疑神疑鬼,大聲道:「眾家兄弟,請大家取出兵刃,每人在這女娃娃身上砍上一刀、削上一劍。此人雖啞,終究是飄渺峰的人物,大夥兒的刀劍喝過了她身上的血,從此與飄渺峰勢不兩立,就算再要有三心兩意,那也是不容你再畏縮後退了。」他一說完這番話,當即擎鬼頭刀在手,綠光一閃,他身旁眾人立時聞到「綠波香露刀」的腥臭之氣。一干人等齊聲叫道:「不錯,該當如此!大夥兒歃血為盟,從此是有進無退。」慕容復皺起了眉頭,心想烏老大此舉是背水為陣之策,叫大家從此不能再生異心,雖覺這件事未免殘忍,但他久歷江湖,再殘忍十倍的事也見過不少,這時也不如何放在心上。

  段譽卻大聲叫道:「這個使不得,大大的使不得。慕容兄,你務須出手,制止這種暴行才好。」慕容復搖了搖頭,道:「段兄,人家身家性命,全都繫此一舉,咱們是外人,不要妄加干預。」段譽激動義憤,道:「大丈夫路見不平,豈能眼開眼閉,視而不見?王姑娘,你就算罵我,我也是要去救她的了,只不過——只不過我段譽手無縛雞之力,要救這位姑娘,卻有點難以辦到。喂,喂,鄧兄、公冶兄,你們怎麼不動手?包兄、風兄,我衝上前去救人,你們隨後接應如何?」鄧百川等四人向來唯慕容復馬首是瞻,見慕容復不欲插手,都向段譽搖了搖頭,臉上卻均有歉然之色。

  烏老大聽得段譽大呼小叫,心想此人武功極高,真要橫來生事,卻也不易對付,夜長夢多,速行了斷的為是,當即舉起鬼頭刀,叫道:「烏老大第一個動手了!」一刀便向那身在布袋中的女童砍了下去。

  段譽叫聲:「不好!」手指一伸,一招「中衝劍」,向烏老大的鬼頭刀上刺去。那知道他這六脈神劍不能收發由心,有時真氣鼓盪,威力無窮,有時候內力卻半點也運不上來,這時一劍刺出,真氣只到了手掌之間,便發不出去,眼見烏老大這一刀便要砍到那女童身上,突然間岩石後面躍出一個黑影,左掌一伸,一股大力便將烏老大撞開,右手抓起地下的布袋,將那女童連袋負在背上,便向西北角峰上疾奔上去。眾人齊聲發喊,同時向他衝去,但那人奔行奇速,誰也追他不上。

  段譽大喜,他目光敏銳,已認出了此人,大聲叫道:「是少林寺的虛竹和尚。虛竹師兄,姓段的向你行禮合十!你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,果然名不虛傳。」搶了這隻布袋之人,果真便是虛竹。他在小飯店中見到慕容復與丁春秋一場驚心動魄的劇鬥,頂在頭上的方桌又被丁春秋一掌震碎,只嚇得魂不附體,奪門而走。他逃了出來,一心只想找到慧方等諸位師伯,好聽他們示下,要知他從一掌打死師伯祖玄難之後,已然六神無主,不知如何是好。他從無行走江湖的經歷,又不識路徑,自經丁春秋一役,成了驚弓之鳥。連小飯店,小客棧也不敢進去,只在山野間亂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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