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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二


  王玉燕臉上一紅,好生羞慚,尋思:「我本想討好於你,沒想到這是當眾逞能,掩蓋了你男子漢大丈夫的威風,我忒也笨了。」便道:「表哥,姑蘇慕容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知,你說給烏老大聽罷。」但慕容復心高氣傲,實不願裝假,更不願借她之光,說道:「烏洞主武功高強,要想傷他,談何容易。烏洞主,咱們不必再說這些題外之言,請你繼續告知飄渺峰下的所見所聞。」

  烏老大一心要知道當日飄渺峰下是否另有旁人,說道:「王姑娘,你既不知殺傷烏某之法,自也未必能知誅殺九翼道人的劍招,適才的言語,都是消遣某家的了。九翼道人的死法,到底姑娘如何得知,務請從實相告,此事非同小可,兒戲不得。」

  段譽當王玉燕走到慕容復身邊之時,全神貫注的凝視,瞧她對慕容復如何,又是全神貫注的傾聽她對慕容復說些甚麼。他內功深厚,王玉燕對慕容復說的這幾句話聲音極低,他卻也聽得清清楚楚。這時聽烏老大的語氣,簡直便是直斥玉燕撒謊,這位他心中敬若天神的意中人,豈是旁人冒瀆得的?當下更不打話,右足一抬,已展開「凌波微步」,東一晃、西一晃,驀地裏兜到了烏老大的後心。

  烏老大一驚,喝道:「幹甚麼?」段譽伸出手,按在他右肩後的「天宗穴」上,左手卻已抓住他左肘後的「清冷淵」。這兩處穴道,正是烏老大罩門所在。所謂「罩門」,乃是一個人武功中的弱點,最為脆嫩單薄,給人輕輕一碰,便受重傷。

  段譽出手全無家數,毛手毛腳,直如偷雞摸狗,但一來他步法精奇,烏老大在猝不及防之間便給他欺到了身後,二來王玉燕對烏老大武功的家數看得極準,這兩處穴道,正是他罩門的所在。大凡臨敵相鬥,自己的罩門一定照護得十分周密,就算受傷中招,也總不會是在罩門之處。這時烏老大反掌欲待擊敵,卻發覺兩處罩門同時入了對方之手,段譽只須稍一吐勁,自己立時便成了廢人。他可不知段譽實有一身內功,卻是不能隨意發放,縱然抓住了他兩處罩門,其實半點也加害他不得。他適才已在段譽手下吃過苦頭,如何還敢逞強?只得苦笑道:「段公子武功神妙,烏某拜服。」

  段譽道:「在下不會武功,這全憑王姑娘的指點。」說著放開了他,緩步而回。烏老大又驚又怕,獃了好一陣,才道:「烏某今日方知天下之大,武功高強者未必便只天山童姥一人。」向段譽的背影連望數眼,驚疑不定。不平道人道:「烏老大,你有這樣大本領的高人拔刀相助,當真是可喜可賀。」

  烏老大點頭道:「是,是!咱們取勝的把握,又多了幾成。」不平道人道:「九翼道兄既是身有兩處劍傷,那就不是飄渺峰靈鷲宮中人物下的手了。」烏老大道:「是啊!當時我看到他身上居然有兩處劍傷,便和道長一般的心思。飄渺峰靈鷲宮中人物殺人,向來一招便即取了性命,那有對身上連下兩招之理?」

  慕容復吃了一驚,心道:「咱慕容家『以彼之道、還施彼身』,已是武林中驚世駭俗的本領,這天山飄渺峰靈鷲宮中的人物殺人不用第二招,我真不信世上會有如此功夫。」他是深沉不露之人,心下雖然懷疑,口中卻一句話也不出。包不同道:「烏洞主,你說那些人殺人不用第二招,對付武功平庸之輩當然不難,要是遇到真正的高手,難道也能在一招之下送了對方性命?浮誇,浮誇,全然的難以入信。」

  烏老大道:「包兄不信,在下也是無法可想。但咱們這些人所以甘心受天山童姥的欺壓凌辱,不論她說甚麼,咱們誰也不敢說半個不字,如果她不是有超人之能,這裏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的散仙,那一個是好相與的?為甚麼這些年來服服貼貼,誰也不敢生異心?」包不同點頭道:「這中間果然是有些古怪,未必是甘心做奴才。」他天性生來不肯贊同別人的言語,雖覺烏老大言之有理,仍道:「你說不生異心,現下卻不是大生異心,意圖反叛麼?」

  烏老大道:「這中間是有道理的。當時我一見九翼道人身負兩處重傷,心下起疑,再看另外兩個死者時,見到那兩人亦非一招致命,顯然是經過了一場惡鬥,簡直是傷痕累累,我當下便和霍、欽等諸位兄弟商議,這事實在透著古怪,難道九翼道人等三個人不是靈鷲宮中的人物所殺?但如不是靈鷲宮中人物下的手,又有誰這麼大膽,敢在飄渺峰下撒野?咱們心中疑雲重重,走出數里之後,安洞主突然說道:『莫——莫非老夫人——生了——生了——』」

  慕容復聽他學著口吃的語氣,便知指的是那個口吃之人,心道:「原來這人也是一位洞主。」只聽烏老大續道:「當時咱們離飄渺峰不遠,其實就在萬里之外,背後提到這老賊婆之時,誰也不敢稍有不敬之意,都是以「老夫人」相稱。安兄弟說到莫非她是『生了——生了——』這幾個字,眾人不約而同的說道:『生了病?』」

  不平道人問道:「這個童姥姥,究竟有多大歲數了?」

  烏老大道:「那就誰也不知。咱們歸屬她的治下,少則二三十年,多則四五十年,反正誰也沒有見過她的面,誰也不敢問起她的歲數。安兄弟此言一出口,大夥兒一齊想起:『人必有死,童姥姥本領再高,終究不是修煉成精,有金剛不壞之身。這一次咱們供奉的物品不齊,她不加責罰,已是出奇,而九翼道人等死在峰下,身上居然不止一傷,更是啟人疑竇。總而言之,其中一定有重大的蹊蹺。大夥兒各有各的心思,但也可說各人都是一樣的打算,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誰也不敢先開口說話,有的又驚又喜,有的愁眉苦臉。各人都知道這是咱們脫卻枷鎖、重新做人的唯一機會,可是童姥姥治理咱們,平素何等嚴峻,又有誰敢倡議去探測究竟?』隔了半天,欽兄弟道:『安二哥的猜測是大有道理,不過,這件事也太冒險,依兄弟之見,咱們還是各自回去,靜候消息,待等到了確訊之後,再定行止,也還不遲。』他這是叫做穩健之見。

  「欽兄弟這老成持重的法子,本來十分妥善,可是——可是——咱們實在又不能等,安洞主說道:『這生死符——生死符——』他不用再說下去,各人心下也已了然。老賊婆手中握住咱們的生死符,誰也反抗不得,倘若她患病身死,這生死符落入了第二人手中,咱們豈不是又成為第二個人的奴隸?這一生一世,永遠不能翻身?倘若那人兇狠惡毒,比之老賊婆猶有過之,咱們將來所受的凌辱荼毒,豈不是比今日更加厲害?這實在是箭在弦上,不得不發。明知前途兇險異常,卻也是非去探個究竟不可。

  「咱們這一群人中,論到武功機智,自以安洞主為第一,他輕身功夫,尤其比旁人高得多。那時寂靜無聲中,八個人的目光,都望到了安洞主的臉上。」

  烏老大說到「八個人的目光,都望到安洞主的臉上」這一句話時,慕容復、王玉燕、段譽、鄧百川,以及不識安洞主之人,目光都在人群中掃來掃去,要見這位說話口吃而武功高強的安某,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。眾人都記了起來,適才烏老大向慕容復與不平道人等引見諸洞主、島主之時,並無安洞主在內。烏老人微笑道:「安洞主喜歡清靜,不愛結交,所以剛才沒與來人引見,莫怪,莫怪!當時眾望所歸,都盼安洞主出馬探個究竟。安洞主道:『既是如此,在下義不容辭,自當前去察看。』」眾人均知安洞主當時說話,絕無如此流暢,只是烏老大不便引述他口吃之言,給人訕笑。

  烏老大繼續說道:「咱們在飄渺峰下苦苦等候,當真是度日如年,生怕安洞主有甚不測。大家真人面前不說假話,咱們固然擔心安洞主是否遭了老賊婆的毒手,更怕的是老賊婆一怒之下,要來向咱們為難。但事到臨頭,那也只有硬挺,反正老賊婆若要嚴懲,大夥兒也是逃不了的。直過了三個時辰,安洞主回到約定的相會之所。咱們見到他臉有喜色,大家先放下了心頭大石。他道:『老夫人有病,不在峰上。』原來他悄悄重回飄渺峰,聽到老賊婆的侍女們說話,得知老賊婆身患重病,出外採藥求醫去了!」

  烏老大說到這裏,人群中響起一片歡呼之聲。天山童姥生病的訊息,他們當然早已得知,眾人聚集在此,就是商議此事,但聽烏老大提及,仍是不禁喝采。

  段譽搖了搖頭,道:「聞病則喜,幸災樂禍!」他這兩句話夾在歡聲雷動之中,誰也沒加留神。烏老大道:「大家聽到這個訊息,自是開心得合不攏口來,但又怕老賊婆詭計多端,故意裝病來試探咱們。九個人一商議,過了兩天,一齊再上飄渺峰去查看。這一次烏某人自己親耳聽到了。老賊婆果然是身患重病,半點也不假,只不過生死符的所在,卻是查不出來。」

  包不同突然插嘴道:「喂,烏老兄,那生死符,到底是甚麼鬼東西?」烏老大嘆了口氣,道:「此事說來話長,一時也不能向包兄解釋明白。總而言之,老賊婆掌管生死符在手,隨時可制咱們死命。」包不同道:「那是一件十分厲害的法寶了?」

  烏老大苦笑道:「也可這麼說。」他不願多談「生死符」,轉頭向眾人朗聲說道:「眼前之事,老賊婆有病,那是千真萬確的了。咱們要翻身脫難,必得鼓起勇氣,拼命幹上一幹。只不過老賊婆目前是否又已回到飄渺峰靈鷲宮中,咱們無法知曉。今後如何行止,要請大家合計合計。尤其是慕容公子、段公子、不平道長三位有何高見,務請不吝賜教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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