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三〇〇


  世間人物,百種百樣,或求名,或重利,或癡情,或仗義,每人均覺自己所孜孜兀兀經營之務,乃天下第一等大事,但在旁人看來,卻往往不值一哂。此刻慕容復所求者,只為興復大燕;烏老大一干人所求者,為對付天山童姥;而段譽所求,卻只是王玉燕青睞之一顧,溫言之一語。烏老大等固覺段譽獃不可當,段譽何嘗不覺烏老大等不知情為何物,愚不可及?

  不平道人見段譽瘋瘋顛顛,喃喃自語,但每說一兩句話,便偷眼去瞧王玉燕的顏色,當下已猜到了八九分,便提高聲音,向王玉燕道:「王姑娘,令表兄慕容公子已答應仗義援手,與咱們共襄盛舉,想必姑娘也參與其事的了?」

  王玉燕道:「是啦,我表哥跟你們在一起,我自然也跟隨道長之後,以附驥末。」不平道人微笑道:「豈敢,豈敢?王姑娘太客氣了。」他轉頭向段譽道:「慕容公子跟咱們在一起,王姑娘也跟咱們在一起。段公子,倘若你也參與咱們的大事,大夥兒自是十分感激。但如公子無意於此,就請自便如何?」說著右手一舉,作送客之狀。烏老大道:「這個——這個——」心中大大的不以為然,生怕段譽一走,便洩漏了機密。

  他卻不知王玉燕既然留下,使用十匹八匹馬來拖拉,也不能將段譽拖走了,手中提著那柄鬼頭刀,只等段譽一邁步,便要上前阻攔。只見段譽踱步兜了個圈子,說道:「你叫我請便,卻叫我到那裏去?天地雖大,何處是我段譽安身之所?我——我——我是無處可去的了。」不平道人微笑道:「既是如此,段公子便跟大夥兒在一起好啦。事到臨頭之際,你不妨袖手旁觀,兩不相助。」

  烏老大猶有疑慮之意,不平道人向他使個眼色,說道:「烏老大,你做事忒也把細了。來,來,來!你這裏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島島主,貧道大半是久仰大名,卻從未見過面。此後大夥兒敵愾同仇,你該當給慕容公子、段公子和貧道引見引見。」

  烏老大道:「原當如此。」當下傳呼眾人姓名,一個個的引見。這些人雄霸一方,相互間也大半不識,烏老大給慕容復等引見之時,旁邊往往有人叫出聲來:「啊,原來他便是某某洞洞主。」或者是:「某某島主威名遠震,想不到竟是這等模樣。」慕容復暗暗納罕:「這些人群相結納,怎麼相互間竟然不識?從他們神情之中看來,今晚倒是初次見面一般。」這一百零八個海外高手之中,有四個適才混戰時為慕容復所殺,這四人的下屬見到慕容復時,自是神色陰戾,仇恨之意,見於顏色。

  慕容復朗聲道:「在下失手誤傷貴方數位朋友,心中好生過意不去,今後自當盡力,以補前愆。但若有那一位朋友當真不肯原晾,那麼此刻共禦外敵之時,咱們把仇怨擱在一邊,待大事一了,儘管到姑蘇燕子塢參合莊來尋在下,將此事作個了斷便了。」烏老大道:「如此再好也沒有。慕容公子快人快語,在這兒的眾兄弟們,相互間也未始沒有怨仇,只是大敵當前,各人的小小嫌隙,都須拋開。倘若有那一位目光短淺,不赴公仇,即來乘機報復私怨,那便如何?」

  人群中許多人都大聲說道:「那便是害群之馬,大夥兒先將他清洗出去。」「若是天山那老太婆對付不了,大夥兒性命難保,還有甚麼私怨之可言?」「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?烏老大,慕容公子,各位儘管放心,誰也不會這般愚蠢。」慕容復道:「既是如此,在下當眾謝過了。但不知各位對在下有何差遣,便請示下。」不平道人道:「烏老大,大家共參大事,便須同舟共濟,天山童姥的事,相煩你說給大夥聽聽,這老婆子有甚麼厲害之處,叫貧道也好有個防備,免得身首異處之時,還是懵然不知。」

  烏老大道:「好!各位相推在下暫行主持大計,姓烏的才疏舉淺,原是不能擔當重任,幸好慕容公子、不平道人、劍神、芙蓉仙子諸位共襄善舉,在下的擔子便輕得多了。」人群中有人說道:「客氣話嘛,便省了罷!」又有人道:「你奶奶的,咱們白刀子進、紅刀子出,性命關頭,還說這些空話,不是拿人來消遣麼?」

  烏老大笑道:「洪兄弟一出口便是俗不可耐。海馬島欽島主,相煩你在東南方把守,若有敵人前來窺探,便發訊號。紫岩洞霍洞主,相煩你在正西方把守——」他一連派出了八位高手,把守八個方位。那八人各各應諾,帶領部屬,分別奔出守望。慕容復心想:「這八位洞主島主,看來個個是桀驁不馴,陰鷙兇悍的人物,今日居然接受烏老大的號令,人人並有戒慎恐懼的神氣,可見所謀者大,而對頭又實在令他們怕到了極處。我答應和他們聯手,只怕這件事真的頗有些兒棘手。」烏老大待八位洞主島主離去,道:「各位請席地而坐,由在下述說咱們的苦衷。」

  包不同突然插口道:「你們這些人物,殺人放火,下毒擄掠,只如家常便飯一般,個個惡狠狠、兇霸霸,看來一生之中,壞事著實做了不少,那裏會有甚麼苦衷?『苦衷』兩字,居然出於老兄之口,不通啊不通!」慕容復道:「包三哥,請靜聽烏洞主述說,不要打斷他的話頭。」包不同嘀咕道:「我聽得人家說話欠通,忍不住便要直言談相。」他話是這麼說,但既然慕容復吩咐了,以後便不再插口。烏老大臉上露出一絲苦笑,道:「包兄所言本是不錯。姓烏的雖然本領低微,但生就了一副倔強脾氣,只有我去欺人,絕不容人家欺我,那知道——唉!」

  烏老大唉的一聲嘆息,突然身旁一人也是「唉」的一聲長嘆,悲涼之意,卻是強得多了,眾人一齊向嘆聲來處望去,只見段譽雙手反背在後,仰天望月,長聲吟道:「月出皎兮,佼人僚兮;舒竊糾兮,勞心悄兮!」他吟的是《詩經》中「月出」之一章,意思說月光皎潔,美人娉婷,我心中愁思雖舒,不由得憂心悄悄。但四周聽的大都是不學無術的武人,那裏懂得他的情懷,一個個都向他怒目而硯,怪他打斷烏老大的話頭。王玉燕自是懂得他的本意,生怕表哥見怪,偷眼向慕容復一瞥,只見他全神貫注的凝視烏老大,全沒將段譽之言聽進耳去,這才放心。

  只聽烏老大道:「慕容公子和不平道長等諸位此刻已不是外人,咱們說出來也不怕列位見笑。咱們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島島主嘯傲海外,似乎自由自在,瀟灑之極,其實個個受天山童姥的約束,說得難聽一點,咱們都是他的奴隸。每一年之中,她總有一兩次派人前來,將咱們訓斥一頓,罵起來簡直是狗血淋頭,竟不是活人能夠受的。你說咱們聽她痛罵,心中一定很氣憤了罷?卻又不然,她派來的人越是罵得厲害,咱們越是高興——」包不同忍不住插口道:「這就奇了,天下那有這等犯賤之人,越是給人罵得厲害,越是開心?」

  烏老大道:「包兄有所不知,童姥派來的人倘若狠罵一頓,咱們這一年的難關就算渡過,洞中島上,總是大宴數日,歡慶平安。唉,做人做到這般模樣,果然是賤得很了。童姥派來使者倘若不是大罵咱們孫子王八蛋,不罵咱們十八代祖宗,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。要知道她不是派人來罵,便是派人來打,運氣好的,那是三十下大棍,只要不把腿打斷,多半也要設宴慶祝。」

  包不同和風波惡相視而笑,兩人都是極力克制,才不笑出聲來,給人痛打數十棍,居然還要擺酒慶祝,那可真是千古從所未有之奇,只是聽得烏老大語聲凄慘,四周眾人又都紛紛切齒咒罵,見此事決計不假。段譽心中所思,本來只是王玉燕一人,但他目光向玉燕看去之時,見她在留神傾聽烏老大說些甚麼,只聽得幾句,忍不住雙掌一拍,說道:「豈有此理?豈有此理?這天山童姥到底是神是仙?是妖是怪?如此橫行霸道,那不是欺人太甚麼?」

  烏老大道:「段公子說得甚是。這童姥欺壓於我等,將咱們虐待得連豬狗也不如。倘若她不命人前來用大棍打,那麼往往用蟒鞭責打,再不然便是叫人在咱們背上釘幾枚釘子。司馬島主,請你給列位朋友瞧瞧你受蟒鞭責打的傷痕。」

  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道:「慚愧,慚愧!」解開衣衫,露出背上縱三條、橫六條,縱橫交錯九條鮮紅色印痕,令人一見之下,便覺惡心,想像這老者當時身受之時,一定痛楚之極。一條黑漢子大聲道:「那算得甚麼?請看我背上的附骨釘。」解開衣衫,只見三枚七寸來長的大鐵釘,釘在他的背心肌肉之中,釘上生了黃繡,顯然為時已久,不知如何,這黑漢子竟不去設法取將出來。又有一個僧人啞聲說道:「於洞主身受之慘,只怕還不及小僧!」他伸手解開僧袍,眾人便即看到他頸邊琵琶骨中穿了一條鐵鏈,那鐵鏈通將下去,又穿過他的腕骨。他手腕只須輕輕一動,便即牽動琵琶骨,疼痛可想而知。

  段譽大叫:「反了反了!天下竟有如此陰險狠惡的人物。烏老大,段譽決意相助,大夥兒齊心合力,替武林中除去這個大害。」烏老大道:「多謝段公子仗義相助。」他轉頭向慕容復道:「咱們在此聚會之人,可說沒一個不曾受過童姥的欺壓荼毒。往昔大家害怕她手段厲害,只好忍氣吞聲的苦渡光陰,幸好老天爺有眼,這老賊婆橫蠻一世,也有倒楣的時候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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