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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九


  慕容復道:「諸位此間高手如雲,如何用得著在下——」他以下想好了一番言語,要待一口拒絕,不欲捲入這個旋渦,突然間心念一動:「這烏老大說道『大恩大德,永不敢忘』,這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之中,實不乏能人高手。我大燕中興復國,只愁人少,不嫌人多,倘若今日我助他們一臂之力,緩急之際,自可邀他們出馬。這裏數百個好手,實是一支大大的精銳之師。」他一想到此事,隨即說道:「只不過常言道得好,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,原是我輩武人的本份——」

  烏老大聽他如此說,臉上現出欣喜的顏色,道:「是啊,是啊!」鄧百川連使眼色,示意慕容復急速抽身,他一眼便能見到這些人不是善良之輩,與之交遊,實是有損無益。但慕容復只向他點了點頭,示意已明白他心中所思,繼續說道:「在下見到諸位武功高強,慷慨仗義,心下更是欽佩得緊,有心要結交這許多朋友。其實呢,諸位殺敵誅惡,也不一定需在下相助,但既交了這份朋友,慕容復供各位差遣便了。」他說了這番話,眾人采聲雷動,紛紛鼓掌叫好。

  須知「姑蘇慕容」的名頭,在武林中響亮之極,烏老大受不平道人的指點,向他求助,原沒盼望他能夠答應,豈知他竟是一口允可,而且言語之中,說得十分客氣,實是大出意料之外。鄧百川和公冶乾卻盡皆愕然。只是他們向來聽從慕容復的命令,不論慕容復如何決定,誰都沒有異議,即令是事事喜歡反其道而行的包不同,對這位公子爺也絕不說「非也非也」四字。他們心中均想:「公子爺答應援手,當然另有用意,只不過我一時不懂而已。」

  王玉燕聽得表哥答應與眾人聯手,顯是已然化敵為友,向段譽道:「段公子,他們不打了,請你放我下來罷!」段譽一怔,道:「是,是,是!」雙膝微屈,將王玉燕放下地來。

  王玉燕粉頰微紅,低聲道:「多謝你了!」段譽嘆道:「唉,天長地久有時盡,此恨綿綿無絕期。」玉燕道:「你說甚麼?在吟唐詩麼?」段譽一驚,從幻想中醒轉,原來這頃刻之間,他心中已轉了無數念頭,想像自己將王玉燕放下地來之後,她隨慕容復而去,此後天涯海角,再無相見之日,自己飄泊江湖,數十年中鬱鬱寡歡,最後飲恨而終,所謂「天長地久有時盡,此恨綿綿無絕期」,便由此而發。他聽玉燕問起,忙道:「沒甚麼,我——我——我是在胡思亂想。」

  只聽得不平道人道:「烏老大,恭喜恭喜,慕容公子肯出手相助,大事已成功了九成,別說慕容公子本人神功無敵,便是他手下段相公,便已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高人了。」他見段譽背負王玉燕,神色之間極是恭謹,只道與鄧百川等是一般身份,也是慕容復的下屬。慕容復忙道:「這位段兄乃大理段家的名門高弟,在下對他好生相敬。段兄,你過來與這幾位朋友見見如何?」

  段譽站在王玉燕身邊,斜眼偷窺,香澤微聞,雖不敢直視玉燕的臉,但瞧著她白玉般的小手,也是心滿意足,更無他求,慕容復相喚,他壓根就沒聽見。慕容復又叫道:「段兄,請移步來見見這幾位好朋友。」他現下是一心籠絡江湖英豪,以為他日中興復國的幫手,明知不平道人未必是端人,卻也是折節相交,不再如昔日的倨傲。豈知段譽眼中所見,只是王玉燕的一隻手掌,十指尖尖,柔滑如凝脂,那裏還聽得見旁人的叫喚?王玉燕道:「段公子,我表哥叫你呢!」

  王玉燕這一說話,段譽立時便聽見了,忙道:「是,是!他叫我幹麼?」玉燕道:「表哥說,請你過去見見幾位新朋友。」段譽實是不願離開她的身畔,道:「那你去不去?」玉燕給他問得發窘,道:「他們要見你,不是見我。」段譽道:「你不去,那我也不去。」不平道人乃旁門中的好手,向來眼高於頂,從沒將旁人瞧在眼裏,雖見段譽步法特異,但也沒當他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,此刻聽到王玉燕的對答,不知他是一片癡心,除了玉燕一人之外,已將甚麼事都置之度外,還道他是故意輕視自己,不願過來相見。他為人甚工心計,雖是心下十分惱怒,臉上絲毫不露,洋洋一如平時。

  玉燕見眾人的眼光都望著段譽和自己,不由得心下發窘,更恐表哥誤會,叫道:「表哥,我給人點了穴道,你——你來扶我一把。」慕容復卻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顯示兒女私情,道:「鄧大哥,你照料一下王姑娘。段兄,請到這邊來如何?」王玉燕道:「段公子,我表哥請你去,你便去罷。」段譽聽玉燕叫慕容復相扶,顯是對自己大有見外之意,霎時間心下酸苦,迷迷惘惘的向慕容復走去。

  慕容復道:「段兄,我給你引見幾位高人,這一位是不平道長,這一位是烏先生,這一位是桑洞主。」段譽道:「是!是!」他心中卻是在想:「我明明站在她身邊,她為甚麼不叫我扶,卻叫表哥來扶?由是觀之,她適才要我背負,只不過危急之際一時從權,倘若她表哥能夠負她,她自是要表哥背負,絕不許我碰到她的身子。甚至是鄧百川、公冶乾這些人,在她心目中也比我親近得多,鄧兄、公冶兄是她表哥的下屬。我呢?我和她無親無故,萍水相逢,只是毫不足道的陌生人,她那裏會將我放在心中?她容許我瞧她幾眼,肯將這剪水雙瞳在我微賤的身上掃上幾掃,已是我天大的福份了。唉,她是再也不願我伸手扶她的了。」

  不平道人和烏老大見他雙目無神,望著空處,對慕容復的引見聽而不聞,加以雙眉緊蹙,滿臉愁容,顯是不願與自己相見。不平道人哈哈笑道:「幸會,幸會!」伸出手來,拉住了段譽的右手。烏老大隨即會意,一翻手掌,扣住了段譽的左手,他的功夫十分霸道,一出手便是劍拔弩張,不似不平道人一般,雖然用意相同,要叫段譽吃些苦頭,卻做得不露絲毫痕跡,全然是十分親善的模樣。兩人一拉住段譽的手,同時運功相握。

  不平道人頃刻之間,便覺體內真氣源源向外宣洩,不由得大吃一驚,急忙摔手,但此時段譽內力何等深厚,竟是將不平道人的手掌黏住了,這朱蛤神功一發動,吸引對方的內力越來越快。那烏老大善於用毒,他一扣住段譽的手腕,便以練就的毒掌功夫,將掌心毒質灌向段譽手腕。他雖不是有心要取對方性命,卻要段譽知道厲害,渾身麻癢難當,出聲求饒,這才將解藥給他,要他知道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群仙的不可輕視,原是殺他個下馬威之意。不料段譽服食莽牯朱蛤後百毒不侵,烏老大掌心毒質對他全然無害,真氣內力卻也是飛快的給他吸了過去。烏老大大叫:「喂,喂!你——你使『化功大法』!」

  段譽兀自書生咄咄,心中自怨自嘆:「她不要我相扶,我生於天地之間,更有甚麼人生樂趣?我不如回去大理,從此不再見她。唉,不如到天龍寺去,出家做了和尚,皈依枯榮大師座下,從此六根清淨,一塵不染——」

  慕容復不知段譽武功的真相,一見不平道人與烏老大齊受困厄,只道是段譽存心反擊,急忙抓住不平道人的背心一扯,以迅速異常的手法,真力一衝,擋住朱蛤神功的吸力,將他扯開了,同時叫道:「段兄,手下留情!」段譽一驚,從幻境中醒了轉來,他這朱蛤神功被人疑為化功大法,早已有過多次,當即以伯父段正明所授心法,凝收神功。烏老大正在全心向外拉扯,突然掌心中一鬆,脫出了對方的黏引,只是拉得太過用力,向後一個蹌踉,連退了幾步,這才站住,不由得面紅過耳,又驚又怒。

  不平道人見識較廣,察覺段譽吸取自己內力的功夫,似與江湖上惡名昭彰的「化功大法」頗為不同,至於到底是一是二,他沒吃過化功大法的苦頭,卻也說不上來。烏老大卻一疊連聲的叫道:「化功大法,化功大法!」段譽微笑道:「星宿老怪丁春秋卑鄙齷齪,他的臭功夫怎能與我的武功相比,你當真是井底之蛙——唉,唉,唉!」他本來在取笑烏老大,忽然又想起王玉燕將自己視若路人,不由得連嘆了三口長氣。慕容復道:「這位段兄是大理段氏嫡系,人家名門正派,一陽指與六脈神劍功夫天下無雙無對,怎麼與星宿派丁老怪相提並論?」

  他說到這裏,只覺得右手的手掌與臂膀越來越是腫脹,顯然這不是由與那矮子的雙錘碰撞之故,心下驚疑不定,提起手來,只見手背上隱隱發綠,同時鼻中又聞到一股腥臭之氣,立時省悟:「啊,是了,我手臂受了這綠波香露刀的蒸薰,毒氣侵入了肌膚。」當即橫過刀來,刀背向外,刃鋒向著自己,對烏老大道:「烏先生,尊器奉還,多多得罪。」

  烏老大伸手來接,卻不見慕容復放開刀柄,不知如何接法,一怔之下,笑道:「這把刀有點兒古怪,多多得罪了。」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,打開瓶塞,倒出一些粉末,放在掌心之中,反手按上慕容復的手背。頃刻間藥透肌膚,慕容復只感到手掌與臂膀間一陣清涼,情知解藥已然生效,微微一笑,將那鬼頭刀送了過去。

  烏老大接過刀來,對著段譽道:「這位段兄跟咱們到底是友是敵?若是朋友,相互便當推心置腹,讓在下坦誠相告。若是敵人,你武功雖高,說不得只好決一死戰了。」說著斜眼相視,神色凜然。

  段譽為情所困,那裏有烏老大半分的英雄氣概?只見他垂頭喪氣的道:「我自己的煩惱多得不得了,那裏還有心緒去理會旁人的閒事?我既不是你朋友,更不是你對頭。你們的事兒我幫不了忙,可也絕不會來搗亂局面。唉,我是千古的傷心人,念天地之悠悠,獨愴然而淚下。知我者謂我心憂,不知我者,謂我何求?江湖上的雞蟲得失,我段譽那放在心上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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