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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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慕容復雙眉微蹙,心道:「你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,我既不知你門派,又不知你姓名,怎知你最擅是的是甚麼絕招?不知你有甚麼『道』,卻如何還施你身?」他略一沉吟之際,那大頭老者已冷笑道:「我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的朋友散落天涯海角,不理會中原的閒事。山中無猛虎,猢猻亦稱王,似你這等乳臭未乾的小子,居然也說甚麼『南慕容、北喬峰』,呵呵!好笑啊好笑,無恥啊無恥!我跟你說,你今日若要脫身,那也不難,你向三十六洞每一位真人、七十二島每一位散仙,都磕上十個響頭,一共磕上一千零八十個頭,咱們便放你六人走路。」 包不同憋氣已久,再也忍耐不住,大聲道:「你叫我家公子爺們以你之道,還施你身,又叫他向你磕頭。你這門絕技,我家公子爺可學不來了。嘿嘿,好笑啊好笑,無恥啊無恥!」他抑揚頓挫,居然將這大頭老者的話學了個十足。 那大頭老者咳嗽一聲,一口濃痰吐出,疾向包不同臉上射了過來。包不同斜身一避,那口濃痰從他左耳畔掠過,突然間在空中轉了個彎,托的一聲,重重的打在包不同額角正中。這口濃痰勁力著實不小,包不同只覺一陣頭暈,身子晃了幾晃,原來這一口痰,正好打中在他眉毛之上的「陽白穴」。慕容復心中一驚:「這老兒痰中含勁,那是絲毫不奇,奇在這口痰吐出之後,便會在半空中轉彎。」那大頭老者呵呵笑道:「慕容復,老夫也不用你以我之道,還施我身,只要你說出我這一口痰的來歷,老夫便服了你。」 慕容復腦中念頭飛快的亂轉,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,忽聽得身旁一個清亮柔和的聲音說道:「端木島主,你練成了這『歸去來兮』的五斗米神功,實在不容易。但殺傷的生靈,卻也不少了罷。我家公子念在你修為不易,不肯揭露此功的來歷,以免你大遭同道之忌。難道我家公子,竟也會用這功夫來對付你麼?」慕容復一回頭,見說話的聲音竟是出自王玉燕之口,不由得又驚又喜。 他知道王玉燕聰明絕倫,讀書過目不忘,瑯嬛閣中所藏的武學經典,她縱覽數遍,已記得滾瓜爛熱,天下各家各派的功夫,可說是無所不知,無所不曉,只是不會使用而已。這「五斗米神功」的名目,自己從未聽見過,她居然知道了,卻不知說得對是不對。那大頭老者本來一張臉血也似紅,突然之間,變得全無血色,但立即又變成紅色,笑道:「小娃娃,胡說八道,懂得甚麼『五斗米神功』,損人利己,陰施險惡,難道是我這種人練的麼?但你居然叫得出老爺爺的姓來,總算很不容易的了。」 王玉燕聽他如此說,知道自己是猜對了,只不過他不肯承認而已,便道:「海南島五指山赤燄洞端木洞主,江湖上誰人不知,那個不曉?端木洞主這功夫原來不是『五斗米神功』,那麼想必是從地火功中化出來的一門神妙功夫了。」「地火功」是赤燄洞一派的基本功夫。赤燄洞一派的宗主,都是複姓端木,這大頭老者名端木元。他聽王玉燕說出了自己的身份來歷,卻偏偏又替自己掩飾「五斗米神功」,對她頓生好感,何況赤燄洞在江湖上實在是籍籍無名的一個小派,在她口中,居然成了「誰人不知,那個不曉」,更是高興,當下笑道:「不錯,不錯,這是地火功中的一項雕蟲小技。老夫有言在先,你既道出了寶門,我便不來難為你了。」 突然間一個細細的聲音發自對面岩石之下,嗚嗚咽咽,似哭非哭的說道:「端木元,我丈夫和兄弟,都是你殺的麼?是你練這天殺的『五斗米神功』,因而害死了他們的麼?」說話之人給岩石的陰影遮住了,瞧不見她的模樣,隱隱約約間可見到是個身穿黑衣的女子,長挑身材,衣衫袖子甚大。端木元哈哈一笑,道:「這位娘子是誰?我壓根兒不知道『五斗米神功』是甚麼東西,你莫聽這位小姑娘信口開河。」那女子向王玉燕招了招手,道:「小姑娘,你過來,我要問一問你。」 她這麼一招手,王玉燕只感到有一股吸力,要將她身子拉過去一般,身形一晃,左腳向前踏了一步,忙用力凝住身子。那女子再招了招手,王玉燕又要向前走去,不由得驚呼了一聲。慕容復知道對方是在行使「擒龍功」一類的凌虛擒拿法,這種擒拿法若是練得精粹,一招手便能將對手憑空抓了過來。王玉燕內力平平,但這女子須得連連招手,方能將她招將過去,可見她這門功夫尚未練得十分到家。眼見她第三次又再招手,慕容復袍袖輕揮,「斗轉星移」的功夫使將出來,這凌虛擒拿的內勁便反擊過去。那女子啊的一聲,立足不定,從岩石的陰影下跌跌撞撞的向前衝了出來。 這女子衝到距慕容復身前四五尺處,內勁消失,便不再向前。她大吃一驚,生恐慕容復出手加害,用力一躍,向後退了丈許,這才立定。王玉燕道:「南海椰花島黎夫人,你這門『採燕功』的確神妙,佩服佩服。」那女子臉上神色不定,道:「小姑娘,你——你怎知道我姓氏?又——又怎知道我——我這『採燕功』?」 這時她身子已不在岩石的陰影之下,眾人見到她身穿一襲黑衣,但黑衣中似乎織有各種彩色絲線,以及金線、銀線,在燈火照耀之下,彩影變幻,閃爍流動。王玉燕道:「七彩寶衣是椰花島至寶,四海皆知。適才夫人露了這一神妙功夫,擒龍控鶴,凌虛取物,自然是椰花島威振天下的『採燕功』了。」原來椰花島地處南海,山岩上多產燕窩,只是燕窩都是生於絕高絕險之處,採燕窩不易。黎家久處島上,數百年來由採集燕窩而練成了獨門的「採燕功」。 這功夫不但有凌虛取物的擒拿手法,輕功步法也是與眾不同。王玉燕看到她向後一躍之勢,宛如為海風所激,更無懷疑,便道出了她的身份來歷。黎夫人被慕容復一招手便引將過去,心下已自怯了,再被王玉燕一口道破自己的武功家數,只道自己所有的伎倆,全在對方算中,當下不敢更示強悍,只有向端木元道:「端木老兒,好漢子一人做事一身當,我丈夫和兄弟,到底是你害的不是?」 端木元呵呵笑道:「失敬,失敬!原來是南海椰花島島主黎夫人,說將起來,咱們同處南海,你還是老夫的芳鄰那!尊夫我從未見過面,怎說得上『加害』兩字?」黎夫人將信將疑,道:「日久自知,只盼不是你才好。」她說了這句話,又隱身岩後。黎夫人剛退下,突然間呼的一聲,頭頂松樹掉下一件重物,鏜的一聲大響,跌在岩石之上,卻是一口青銅巨鼎。 慕容復又是一驚,抬頭先瞧松樹,看樹頂躲的是何等樣人物,居然將這一件數百斤重的大傢伙搬到樹頂,又摔將下來。看這銅鼎模樣,便與適才公冶乾所踢倒的碧磷洞銅鼎形狀相同,只是鼎身卻大得多了,難道桑土公竟是躲在樹頂?他一抬頭,但見樹頂靜悄悄地,沒有半個人影。 便在此時,忽聽得幾下細微異常的響聲,混在風聲之中,幾不可辨。慕容復機靈異常,雙袖舞動,揮起一股勁風,反擊了出去,眼前銀光閃動,幾千百根細如牛毛的小針從四面八方迸射開去。慕容復暗叫:「不好!」伸手攬住王玉燕腰間,縱身一躍,憑空升起,卻聽得公冶乾、風波惡以及四周人眾紛紛呼喝:「啊喲,不好!」「中了毒針。」「這歹毒暗器,他奶奶的!」「哎喲,癢死了!」 慕容復身在半空,一瞥眼間,見那青銅大鼎的鼎蓋一動,有甚麼東西要從鼎中鑽了出來,這時情勢險惡,已然無法細想,他右手一托,將王玉燕的身子向上送起,叫道:「坐在樹上!」跟著身子向下一落,雙足踏住鼎蓋,不住抖動,當即使「千斤墜」功夫,硬將鼎蓋壓住。 其時兔起鶻落,只是片刻間之事,慕容復剛將那鼎壓住,四周眾人的呼喝之聲已是響成一片:「哎喲,快取解藥!」「這是碧磷洞的牛毛針,一個時辰封喉攻心,最是厲害不過。」「桑土公這臭賊呢,在那裏?在那裏?」「快揪他出來取解藥。」「這臭賊亂發牛毛針,連我這老朋友也傷上了。」「桑土公在那裏?」「快取解藥,快取解藥!」 「桑土公在那裏?」「快取解藥!」之聲,響成一片。中了毒針之人有的亂蹦亂跳,有的抱樹大叫,顯然這牛毛針上的毒性十分厲害,令中針之人奇癢難當。這些人中頗有些是一派之長,一宗之主,也都醜態畢露,顧不得自己的身份了。 慕容復所關心的,只是自己弟兄有無中了對方毒手,一晃眼間,只見公冶乾左手撫胸,右手按腹,正自凝神運氣,風波惡卻是雙足亂跳,破口大罵。他知道這二人已中了暗算,心中又是憂疑,又是惱怒。這無數毒針,顯然是有人開啟銅鼎中的機括,從鼎中發射出來,否則絕不可能在頃刻之間,竟有許多細針激射而出。更惱人的是,銅鼎墮地,引得他自然而然的抬頭觀望,鼎中便乘機發射,若不是他見機迅速,內力強勁,這幾千萬枚毒針都已鑽入他的肉裏了。那麼發暗器之人有鼎護身,穩若泰山,慕容復內勁反激出去的毒針,都射在旁人身上,有些在鼎上,自也傷不到他。 只聽得一個人陰陽怪氣的道:「慕容復,這就是你的不對了,怎麼『以彼之道,還施我身』?這可與你慕容家的作為不對啊。」此人站得甚遠,半邊身子又是躲在岩石之後,沒中到毒針,便來說這些風涼話兒。慕容復不去理他,心想解鈴還是繫鈴人,要解此毒,自然要找鼎中發針之人,只覺得腳下鼎蓋不住抖動,顯是那人想要衝將出來,但慕容復的「輕身功夫」極是了得,左手三根手指搭在那株大松樹上,欲輕則如羽毛,欲重則逾萬斤,那人要想鑽出鼎來,若不是以寶刀寶劍破鼎而出,使須以腰背之力,將那株松樹連根拔起。 須知這時慕容復三根手指傳力,已如將鼎蓋釘住在大松樹下。鼎中人天生神力,平時腰背一拱之下,連大牯牛也給他撞倒了,否則豈敢行險僥倖,使這種古怪法子來傷人?他連拱幾下,鼎上竟如給一座小山壓住了一般,紋絲不動,那人也是十分焦急,連連運力,卻那裏掀得動慕容復的「千斤墜」? 慕容復心下計較已定,情知他每掀一下,都是大耗真元,自己已將他的力道都移到了那株大松樹上,只見那松樹左右搖晃,樹根咯咯直響,要連根拔起固然談何容易,但樹周小根,卻已給他迸斷了不少,等他再掀數下,突然鬆勁,讓他突鼎而出。料想他出鼎之時,必然隨手再施牛毛細針以防護自身,那時一掌擊落,將這千百枚毒針都釘在他的身上,不怕他不取解藥出來,其時奪他解藥,自比求他取藥有利得多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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