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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二


  ▼第九十七回 萬仙大會

  鄧百川這聲斷喝,乃是以更高內力,震傷了對方,從他那聲慘呼之中聽來,那人受傷還真是不輕,說不定已然一命嗚呼。那人慘嗚之聲將歇,但聽得嗤的一聲響,一枚綠色火箭射上天空,蓬的一下炸了開來,映得半邊天空都成深碧之色。風波惡道:「一不做二不休,掃蕩了這妖魔的巢穴再說。」

  慕容復點了點頭,道:「咱們讓人一步,乃是息事寧人之計,既然幹了,便幹到底。」六個人向著那綠火直奔了過去。王玉燕於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學幾乎是無所不知,無所不曉,但內力甚淺,臨敵應變的經驗更是半點也沒有。慕容復恐她受驚吃虧,放慢腳步,陪在她的身邊。綠火微光之中,只聽得包不同和風波惡兩聲呼叱,已和人動上了手,跟著三條黑影飛了起來,啪啪啪三響,撞向山壁,顯然是給包風二人乾淨利落的料理了。

  慕容復奔到綠燈之下,只見鄧百川和公冶乾站在一隻青銅大鼎之旁,臉色凝重。銅鼎中有一道煙氣筆直上升,細如一線,卻是其疾如矢。王玉燕道:「是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。」鄧百川道:「姑娘果然淵博。」包不同回過身來,道:「你怎知道?這燒狼煙報訊之法,幾千年前就有了,未必就只川西碧磷洞——」他這句話還沒說完,只見公冶乾指著銅鼎的一足,示意要他觀看。包不同彎下腰來,晃火摺一看,只見鼎足上鑄著一個「桑」字,乃是幾條小蛇,幾條蜈蚣之形盤成,銅綠斑斕,宛然是一件古物。包不同明知王玉燕說得對了,還要強辭奪理:「就算這隻銅鼎是川西桑土公一派的,焉知他們不是去借來的?何況『贗鼎、贗鼎』,十隻鼎倒有九只是假的。」

  原來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都是苗人猺人,行事與中土武林人士大不相同,素擅下毒之技,江湖人士聞之十分頭痛。好在他們與世無爭,只要不闖入川西猺山地界,他們也不會輕易侵犯旁人。這時慕容復等驟然間見到這隻銅鼎,心下都有些嘀咕:「此處離川西甚遠,難道也算是桑土公一派的地界麼?」以慕容復、鄧百川等人的武功修為,當然也不會害怕甚麼桑土公,只是和這種邪門外道向來無怨無仇,一來勝之不武,二來糾纏上了身,甚是麻煩頭痛。眼前他們日間所思、夜晚所夢,只是大燕王朝的中興復國,和這種化外之人結仇,實在甚是無謂。

  慕容復微一沉吟,便已定下計較,道:「這是非之地,早早離去的為妙。」眼見銅鼎旁躺著一個氣息奄奄的老者,身穿褐色短衣,腰間纏著一條草繩,睜大了眼,氣憤憤的望著各人,當然便是適才發話肇禍之人了。慕容復向包不同點了點頭,嘴角向那老人一歪。包不同會意,反手抓起那根懸著綠燈的竹桿,倒過桿頭,連燈帶桿,噗的一聲,插入那老者胸口,綠燈登時熄滅。

  王玉燕「啊」的一聲驚呼。公冶乾道:「量小非君子,無毒不丈夫!這叫做殺人滅口,以免後患。」飛起右足,踢倒了銅鼎。慕容復拉著王玉燕的手,斜刺向左首竄了出去。只奔出十餘丈,黑暗中嗤嗤兩聲,金刃劈風,一刀一劍從長草中劈了過來。慕容復袍袖一拂,借力打力,左首那人的一刀砍在右首那人頭上,右首那人一劍刺入了左首之人心窩。一剎那間料理了偷襲的二人,腳下竟是絲毫不停。公冶乾讚道:「公子爺,好功夫!」慕容復微微一笑,身形向前一竄,啪的一掌揮出,將迎面衝來的一名敵人打得骨碌碌的滾下山坡。左手又是一掌擊出,那敵人舉雙掌一擋,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口噴鮮血。黑暗之中,慕容復突然聞到一陣腥臭之氣,跟著微有銳風,撲面而來。慕容復急凝掌風,將這兩件不知名的暗器反擊了出去,但聽得「啊」的一下長聲驚呼,顯然敵人已中了自己所發的歹毒暗器。

  黑暗之中,驀地陷入重圍,也不知敵人究有多少,只是隨手殺了數人,但覺一個的武功高似一個,殺到了六人時,慕容復暗暗心驚,尋思:「起初三人均是川西桑土公一派,後來三人的武功顯是另屬不同的三派。怨家越結越多,大是不妙。」只聽得鄧百川叫道:「大夥兒並肩往『聽香小築』闖啊!」原來「聽香小築」是姑蘇燕子塢中的一個莊子,位於西首,向為慕容復的侍婢阿朱所居。鄧百川說向聽香小築闖去,便是往西退卻之意,以免被敵人聽到而在西邊阻截。

  慕容復一聽,便即會意,但其時四下裏一片漆黑,星月無光,難以分辨方位,不知西首卻在何方。他微一凝神,聽得鄧百川厚重的掌聲在身後右側響了兩下,當即拉著王玉燕,斜退三步,向鄧百川身旁靠去,只聽得啪啪兩聲輕響,鄧百川和敵人又對了兩掌。從那掌聲之中聽來,敵人著實是個好手,跟著鄧百川吐氣揚聲,「嘿」的一聲呼喝,慕容復知道鄧大哥使出一招「石破天驚」的掌力,對方多半抵擋不住,果然那人失聲驚呼,聲音甚是尖銳,但那聲音越響越下,猶如沉入了地底,跟著是石塊滾動,樹枝斷折之聲。慕容復微微一驚:「這人失足掉入了深谷。適才綠光之下,沒見到有甚麼山谷啊。幸好鄧大哥將這人先行打入深谷,否則黑暗中一腳踏了個空,說不定竟自墮入了萬丈深淵。」

  便在此時,左首高坡上有個聲音飄了過來:「何方高人,到萬仙大會來搗亂?當真將三十六洞真人、七十二島散仙,都不放在眼內麼?」慕容復和鄧百川等都是輕輕「啊」的一聲,他們都聽過「三十六洞真人、七十二島散仙」的名頭。但所謂「真人、散仙」,只不過是一批既不屬任何門派,又不隸屬甚麼幫會的旁門左道之土。這些人武功有高有低,人品有善有惡,人人獨來獨往,各行其是,相互不通聲氣,也便成不了甚麼氣候,江湖上向來不予重視,只知他們有的散處東海黃海中的海島,有的在崑崙、祁連深山中隱居,近年來消聲匿跡,毫無作為,誰也沒加留神,沒想到竟會在這裏出現。

  慕容復朗聲道:「在下朋友六人,乘夜趕路,不知眾位在此相聚,多有冒犯,謹此謝過。黑暗中事出誤會,雙方一笑置之便了,請各位借道。」他這幾句話不亢不卑,並不吐露自己的身份來歷,對誤殺對方幾人之事,也陪了罪。

  突然之間,四下裏哈哈、嘿嘿、呵呵、哼哼笑聲大作,越笑人數越多。初時不過十餘人發笑,到後來四面八方都有人加入大笑,聽聲音不下五六百人,有的便在近處,有的卻似在數里之外。慕容復聽對方聲勢如此浩大,又想到那人所說的「萬仙大會」四字,心道:「看來今晚倒足了霉,誤打誤撞的,闖進這些旁門左道之士的大聚會中來啦。我迄今未吐露自己姓名,還是一走了之的為是,免得將事情鬧到不可收拾。何況寡不敵眾,咱們六個人怎對付得了這數百人?」

  眾人哄笑聲中,只聽高坡上那人道:「你這人說話輕描淡寫,把事情看得忒也易了。你們六個人已出手傷了咱們好幾位兄弟,萬仙大會的群仙若是就此放你們走路,三十六洞和七十二島的臉皮,卻往那裏擱去?」

  慕容復定下神來,凝目四顧,只見前後左右的山坡、山峰、山坳、山脊各處,影影綽綽的都站滿了人,有的大袖飄飄,有的窄衣短打,有的是長鬚飛舞的老翁,有的卻是雲髻高聳的女子。這些人本來不知是在那裏,突然之間,都如從地底下湧了出來一般。這時鄧百川、公冶乾、包不同,風波惡四人都已聚在慕容復和王玉燕的身周,分站前後左右,以為衛護,但在這數百人的包圍之下,只不過如人海中的一葉小舟而已。

  慕容復和鄧百川等生平經歷過無數大陣大仗,但見了眼前這等情勢,也不禁背上發毛,尋思:「這些人個個古裏古怪,十個八個是不足為患,但聚在一起,著實不易對付。」慕容復氣凝丹田,朗聲說道:「常言道不知者不罪。三十六洞真人、七十二島散仙的大名,在下也素有所聞,絕不敢故意得罪。川西碧磷洞桑土公、藏邊虯龍洞玄黃子、北海玄冥島島主章周夫先生,想來都在這裏了。在下無意冒犯,恕罪則個。」

  忽聽得一個乾澀的聲音呵呵笑道:「你提到咱們名字,就想這般輕易混了出去麼?嘿嘿,嘿嘿!」慕容復心頭有氣,說道:「在下敬重各位是長輩,先禮後兵,將客氣話說在頭裏。難道我慕容復便怕了各位不成?」眾人聽到「慕容復」的名字,許多人都是「啊」的一聲,那乾澀的聲音道:「是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的姑蘇慕容氏麼?」

  慕容復道:「不敢,正是區區在下。」那人道:「姑蘇慕容氏,可不是泛泛之輩。掌燈,大夥兒見上一見!」他一言出口,突然間東南角上升起了一盞黃燈,跟著西首和西北角上各有紅燈升起。霎時之間,四面八方都有燈火升起,有的是燈籠,有的是火把,有的是孔明燈,有的是松明柴草,顯然各家洞主、島主所攜來的燈火各各不同,有的是粗鄙簡陋,有的卻是十分工細。

  這些燈火忽明忽暗的映照在各人的臉上,奇幻莫名,慕容復見這些人有男有女,有俊有醜,既有僧人,亦有道士,一大半人手中持有兵刃,而這些兵刃也大都奇形怪狀,說不出名目。只聽得西首一人說道:「慕容復,你姑蘇慕容氏愛在中原逞威,那也由得你。但到萬仙大陣來肆無忌憚的橫行,卻不把咱們也瞧小了?你號稱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,我來問你,你要以我之道,還施我身,卻是如何施法?」

  慕容復循聲瞧去,只見西首岩石上盤膝坐著一個大頭老者,那大腦袋光禿禿地,半根頭髮也無,臉上充血,遠遠望去,一個頭便如一顆血球。慕容復微一抱拳,道:「請了!足下尊姓大名?」那人捧腹而笑,說道:「老夫在考一考你,要看姑蘇慕容氏果然是真才實學呢,還是浪得虛名。我剛才問你:你若要以我之道,還施我身,卻是如何施法。只要你答得對了,別人老夫管不著,老天卻不再來跟你為難。海闊由魚躍,天空任鳥飛,你愛去那裏便是那裏!」

  慕容復瞧了這般局面,知道今日之事,絕不能空言善罷,勢必要出手露上幾招,便道:「既是如此,在下奉陪幾招,前輩請出手罷!」那人又是嘿嘿嘿捧腹而笑,道:「我是在考較你,不是要你來伸量我。你若是答不出,那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這八個字,乘早給我收了起來罷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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