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二九〇


  公冶乾還未讀完,風波惡已哈哈大笑起來,說道:「這位丐幫的仁兄當真好笑,他巴巴的從西夏國取了這榜文來,難道要他幫中那一位長老去應聘,做西夏國的駙馬爺麼?」包不同道:「非也,非也!四弟有所不知,丐幫中各位長老固然既老且醜,但幫中少年弟子,自也有不少文武雙全,英俊聰明之輩。如果那一個丐幫弟子當上了西夏國的駙馬,丐幫那還不飛黃騰達麼?」鄧百川皺眉道:「素聞丐幫中英雄好漢不求功名富貴,何以這個易一清卻如此利欲薰心?」公冶乾道:「大哥,這人曾道:『此事非同小可,有關大宋的安危氣運。』若是此言不假,那麼他未必單單是為了求丐幫的功名富貴。」包不同搖頭道:「非也,非也!」

  公冶乾向包不同道:「三弟又有甚麼高見?」包不同道:「二哥,你問我『又』有甚麼高見,這個『又』字,乃是說我已經表達過高見了。但我並沒說過甚麼高見,可知你實在不信我會有甚麼高見。你問我又有甚麼高見,真正含意,不過是說:包老三又有甚麼胡說八道了。是也不是?」風波惡雖愛和人打架,自己兄弟究竟是不打的;包不同愛和人爭辯,卻不問親疏尊卑,一言不合,便爭個沒有了沒完。公冶乾自是深知他的脾氣,微微一笑,說道:「三弟已往表達過不少高見,我這個『又』字,是真的盼望你再抒高見。」

  包不同搖頭道:「非也非也!我瞧你說話之時嘴角含笑,其意不誠——」他還待再說,鄧百川打斷了他的話頭,道:「三弟,依你之見,這易一清拿了這張西夏國招駙馬的榜文回來,有甚麼用意?」包不同道:「這個,我又不是易一清,怎知道他有甚麼用意?」慕容復眼光轉向公冶乾,徵詢他的意見。

  公冶乾微笑道:「我的想法,和三弟大大不同。」他明知不論自己說甚麼話,包不同一定反對,不如將話說在頭裏。包不同瞪了他一眼,道:「非也非也!這一次你可全然猜錯了,我的想法,恰巧和你一模一樣,全然沒有差別。」公冶乾笑道:「謝天謝地,這可妙之極矣!」

  慕容復道:「二哥,到底你以為如何?」公冶乾道:「當今之世,大遼、大宋、吐蕃、西夏、大理五國並峙,除了大理一國僻處南疆,與世無爭之外,其餘四國,都有混一宇內、並吞天下之志——」包不同道:「二哥,這就是你的不是了,我大燕雖無疆土,但公子爺時時刻刻以復國為念,焉知我大燕日後不能重振祖宗雄風,中興復國?」他說到這裏,慕容復、鄧百川、公冶乾,風波恩一齊肅立,容色莊重,齊聲道:「復國之志,無時或忘!」各人或拔腰刀,或提長劍,將兵刃舉在胸前。

  原來慕容復的祖宗慕容氏,乃是鮮卑族人,當年五胡亂華之世,鮮卑慕容氏在中國東征西討,大振威風,曾建立前燕、後燕、南燕、西燕等好幾個朝代。其後慕容氏為北魏所滅,子孫散居各地,但祖傳孫、父傳子,世世代代,始終存著這中興復國的念頭。只是中經隋唐各朝,慕容氏日漸衰微,那「重建大燕」的願望,眼看是越來越是渺茫了。到得五代末年,慕容氏中忽然出了一位百世難遇的武學奇才,名叫慕容龍城,此人融會各家武功,自出機抒,成為武林中當世無敵的好漢。慕容龍城不忘祖宗遺訓,糾合英雄,意圖復國,偏偏天下分久必合,趙匡胤建立大宋,四海清平,人心思治,慕容龍城武功雖強,終於是無所建樹,鬱鬱而終。

  數代之後傳到慕容復手中,慕容龍城的武功和雄心,也盡數移在慕容復身上。只是大燕國謀復國,在宋朝而言,那便是大逆不道,作亂造反,是以慕容氏雖在暗中糾集人眾,聚財聚糧,但風聲卻是半點不露,除了最親近的鄧百川諸人而外,外界是誰也不知真相。武林中說起「姑蘇慕容」,只覺這一家人武功極高,而行為詭秘,似是妖邪一路,卻不知慕容氏心懷大志,與一般江湖上的門派幫會,所作所為大大不同,正常人看來,自是覺得極不順眼,往往引以為敵了。

  其時曠野之中,四顧無人,包不同提到了中興燕國的大志,各人情不自禁,都拔劍而起,慷慨激昂的道出了胸中意向。王玉燕卻緩緩的轉過了身去,慢慢走開,遠離眾人,須知她母親向來反對慕容氏作亂造反的圖謀,認為稱王稱帝,只是慕容氏數百年來的癡心妄想,復國無望,滅族有份。她母親一直不許慕容復上門,自行隱居在蓮塘深處,不願與慕容家有糾葛來往,便是如此。

  公冶乾向王玉燕漸漸遠去的背影瞧了一眼,說道:「遼宋兩國連年交兵,大遼雖佔上風,但要滅卻宋國,卻也是萬萬不能。西夏、吐蕃雄踞西陲,這兩國各擁精兵數十萬,不論是西夏還是吐蕃,助遼則大宋岌岌可危,助宋則大遼禍亡無日。」風波惡一拍大腿,道:「二哥此言大大有理,丐幫對宋朝向來忠心耿耿,這易一清取這榜文回去,似是盼望大宋有甚麼少年英雄,去應西夏駙馬之征。倘若宋夏聯姻,那就天下——天下無敵了。」

  公冶乾點了點頭,道:「當真天下無敵,那也未必盡然,不過大宋財糧豐足,西夏兵馬精強,這兩國一聯兵,大遼吐蕃皆非其敵,小小的大理自是更加不在話下。據我推測,宋夏聯兵之後,第一步是並吞大理,第二步才進兵遼國。」鄧百川道:「易一清的如意算盤,只怕當真如此,但宋夏聯姻,未必能如此順利,遼國、吐蕃、大理各國若是得知訊息,必定設法破壞。」公冶乾道:「不但設法破壞,而且各國均想娶了這位西夏公主。」鄧百川道:「不知這位西夏公主是美是醜,不知是性情和順,還是嬌縱橫蠻。」包不同哈哈一笑,道:「大哥何以如此掛懷?難道你想去西夏應徵,弄個駙馬爺來做做麼?」

  鄧百川道:「倘若你鄧大哥年輕二十歲,武功高上十倍,人品俊上百倍,我即刻便飛往西夏去了。三弟,我大燕復國,圖謀了數百年,始終是鏡花水月,難以成功。歸根結底,那是少了個有力的強援所致。要是西夏是我大燕慕容氏的姻親,慕容氏在中原一舉義旗,西夏援兵即發,大事還有不成的麼?」包不同事事要強詞奪理的辯駁一番,但聽鄧百川這番話,居然連連點頭,說道:「不錯!只要此事有助於我大燕中興復國,那管那西夏公主是美是醜,是好是壞,只要她肯嫁我包老三,就算她是一口老母豬,包老三硬起頭皮,便也娶了。」眾人哈哈一笑,眼光都望到了慕容復臉上。

  慕容復心中雪亮,這四個人是要自己上西夏去,應駙馬之選,說到年貌人品,文才武功,當世恐怕也真沒那一個青年男子能夠勝過自己。倘若自己去西夏求親,這六七成把握,自是有的。但若西夏國國王講究家世門第,自己雖是大燕的王孫貴族,畢竟衰敗已久,在大宋只不過是一介布衣,如果大宋、大理、大遼、吐蕃四國各派親王公侯前去求親,自己這沒點名位爵祿的白丁卻比不上人家了。他思念及此,向那張榜文望了一眼。公冶乾跟隨他日久,頗能猜測他的心意,說道:「榜文上說得明明白白,不論爵位門第,但論人品本事。既成駙馬,爵位門第隨之而至,但人品本事,卻非帝王的一紙聖旨所能頒賜。公子爺,慕容氏數百年來的雄心,要——要著落在你身上了——」他說到後來,心神激盪,說話的聲音發顫了。慕容復臉色蒼白,手指微微發抖,他也知道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,自來公主徵婿,總是由國君命大臣為媒,選擇年青臣子,封為駙馬,絕無如此張榜布告天下,公開擇婿之理。他不由自主向王玉燕的背影望去,只見她站在一株柳樹之下,右手拉著一根垂下來的柳條,眼望河水,衣衫單薄,楚楚可憐。

  慕容復知道這個表妹自幼便對自己情深,雖然姑母與父親不睦,多方阻她與自己相見,但她終於毅然出走,流浪江湖,前來尋找自己。慕容復四方奔走,一心以中興復國為念,連武功的修為也不能專心,這兒女之情,更是看得極淡。但王玉燕對自己如此深情款款,人非木石,豈能無動於衷?這時突然間要捨她而去,另行去向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公主求婚,他雖覺理所當然,卻是於心不忍。公冶乾輕輕咳嗽了一聲,道:「公子,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,大英雄大豪傑須當勘破『情』之一關。」

  包不同搶著道:「大燕若得復國,公子成了中興之主,三宮六院,何足道哉?西夏公主是正宮娘娘,這位王家姑娘,封她一個西宮娘娘,也就是了。」他平時說話專門與人頂撞,這時臨到商量大事,居然說得頭頭是道。慕容復點了點頭,心想父親一生,不斷叮囑自己,除了中興大燕,天下更無別般大事,若為復興大業,父兄可弒,子弟可殺,至親好友更可割捨,至於男女情愛,越加不必放在心上。何況王玉燕雖對自己情深一往,自己卻素來當她小妹妹一般,並無特別鍾情之處。只要大事可成,將來為妃為嬪,多加寵愛便是,他微一沉吟,便不再以玉燕為意,說道:「各位言之有理,這確是復興大燕的一個良機,只不過大丈夫言而有信,這張榜文,咱們卻要送到丐幫手中。」

  鄧百川道:「不錯,別說丐幫之中,未必有那一號人物能比得上公子,就算真有勁敵,咱們也不能私藏榜文,做這卑鄙無恥之事。」風波惡道:「這個當然。大哥二哥保公子爺到西夏求親,三哥和我便送這榜文去丐幫。到明年八月中秋,足足還有一年時光,他們要挑人,儘管來得及,也不能說咱們佔了便宜。」

  慕容復道:「咱們行事光明磊落,索性由我親自將這榜文交到丐幫長老們手中,然後再去西夏。」鄧百川鼓掌道:「公子爺此言,大獲我心,咱們不能讓人在背後說一句閒話。」公冶乾、包不同、風波惡三人一齊點頭稱是。須知這一干人等都是響噹噹的好漢,雖將中興復國的大業看得極重,但任何偷偷摸摸、佔人便宜之事卻是決計不幹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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