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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九


  ▼第九十六回 招親榜文

  游坦之道:「這個——這個,為你多費一些心血,原是我求之不得之事。嗯,這一式坐功是這樣的了,隨後是這一式行功。」他依著阿紫的姿式模樣,練了起來。星宿派武功本以毒功為根基,體內陰寒歹毒的內功練得愈深,出手愈是厲害。阿紫開演的這兩下姿式,叫做「混天無極式」,本是星宿派的入門功夫,在初學之人練來,須得化上一個月至兩個月的時光。但游坦之體內積蓄的冰蠶奇毒,乃天地間自然之物,連丁春秋也是有所不及,依著阿紫所示的姿式,一舉手間便練成了,圈手一拍,呼的一聲,身前數尺的一株小樹應手而倒。

  游坦之吃了一驚,跟著又依式圈手一拍,又是一株小樹斷為兩截。他又驚又喜,心道:「這星宿派的功夫,竟有偌大威力。難道她是故意調侃我,自己明明已有這般的功夫,卻又來求我教甚麼蓋世神功?」

  阿紫聽到斷樹之聲,說道:「厲害厲害!王公子,你快教我,如何能一掌斷樹。」游坦之道:「你用這一招『混天無極式』,卻不能斷樹麼?」阿紫嘻嘻一笑,道:「這『混天無極式』,乃是星宿派中人人都會的粗淺功夫。要是這一招能出手斷樹,星宿派弟子個個都是橫行天下的英雄好漢了。」

  游坦之心下不解,當下不依阿紫所演的姿式,隨手拍了出去,身前的小樹卻是晃也不晃。他再使勁力,仍是不能撼動樹身分毫,待得依照『混天無極式』圈手一拍,擦的一響,並排的兩株小樹齊齊折斷,宛似以大斧砍斷一段。原來星宿派武功的一招一式,都能將寒毒內力發揮於極致,但也只有體內積蓄了渾厚的寒毒內力,才能充分運使這星宿派的武功,兩者相輔相成,但學招易而積功難,一般星宿弟子學會的都是招數,唯有摘星子等寥寥幾人,修積得相當內力,便成為派中出類拔萃的人物。

  游坦之不明其中道理,卻也是不敢多問,心想言多必失,話一多便不免露出馬腳,當下要阿紫繼續演招。阿紫一招一式的演將下去,他依樣葫蘆,卻在每一招中都發揮了極大的威力出來。二人練到十一二招時,游坦之已覺所學太過繁複,記不明白這許多招術,要阿紫停了下來,從頭再演。阿紫笑道:「王公子,依你看來,星宿派的功夫定然破綻百出,可笑得緊了。」

  游坦之道:「那倒不見得,其中也大有可取之處,只不過——只不過似乎不夠大方。」說著仿著阿紫所示,一足踢出,剛好挑起一塊斗大的石塊,呼的一聲,直飛了出去。那塊大石直飛出十餘丈外,從半空中落將下來,說也湊巧,山道上正好快步走來二人,眼見那大石便要落向那二人頭頂,游坦之叫道:「啊喲!」喊道:「留神,快閃開了!」當先那人向左斜走半步,雙手揮出,啪的一聲,將那大石推開,撞向山壁之上,砰的一聲巨響,火星四散。那人怒道:「甚麼人?膽敢戲弄老子!」身形晃動,二人搶到了游坦之和阿紫面前。

  只見那二人衣衫襤褸,作化子裝束,背上負著幾隻布袋。游坦之一見,便知對方是丐幫中人,忙上前一揖,道:「兩位丐幫大哥勿怒,在下無意之失,還請原恕則個。」兩名丐幫見游坦之行禮賠罪,又從適才大石飛擲的勢頭之中,知道他武功著實了得,不願多生事端,便也回了一禮,道:「好說,好說。」轉頭即要離去,阿紫忽道:「是丐幫中的人麼?妙之極矣!我正要找他們來,奪個丐幫的幫主做做。你們總舵現下安樁何處?」二丐聽她一出口便說要奪本幫幫主之位,又見她衣飾打扮顯然不是本幫中人。本幫弟子而要奪幫主之位,不過是僭妄,外人來說這種話,那顯然是戲侮輕蔑了。

  二丐一聽之下,登時臉上變色,齊問:「尊駕是誰?何以出此輕侮之言?」阿紫聽那丐問她來歷,正是湊將上來,給自己要說的話加上個合適的引子,便笑吟吟的道:「不敢,在下新任星宿派掌門,姓段名紫的便是。」當先那丐身形高瘦,皺眉道:「星宿派的首領是丁老怪,江湖上有誰不知?你這小丫頭卻來胡說八道。」

  另一丐中等身材,已有五十來歲年紀,瞧模樣在丐幫中位份較低,似乎一切唯瘦丐馬首是瞻,但為人卻甚為慎重,低聲道:「狄兄弟,咱們自己有事,不用理會這種不知好歹的小孩子了。」那瘦子哼了一聲,道:「一個瞎眼丫頭,一個——」只說了「一個」兩字,眼睛向游坦之一瞥,臉有鄙夷之色,顯然接下去不是說「醜八怪」,便是說「鬼臉兒」。游坦之那容他揭破自己的面貌真相,右手一圈,依著阿紫所演的那招「混天無極式」,一掌便拍了出去。

  那瘦丐武功也甚了得,應變奇速,一見游坦之舉掌拍出,雖然兩人相距七八尺遠,這一掌無論如何拍不到自己身上,但還是有備無患,運氣舉掌相迎。但聽得「喀」的一聲響,那瘦丐上身突向後仰,竟然是脊骨齊腰折斷,一個人折成兩截。那老丐大吃一驚,叫道:「狄兄弟,狄兄弟,啊喲,你——你——怎麼——怎麼死了?」

  游坦之這一掌拍出,本意在阻止他叫出「醜八怪」之類的言語,絕無傷他性命之意,猛聽得那老丐說他已然死了,也是驚道:「咦,怎麼?」搶上前去,低頭看那瘦丐,只見他雙目突出,臉上容相十分慘厲,游坦之又是害怕,又是憾悔,道:「這——這——」那老丐驚懼之下,見到游坦之滿臉皮翻肉爛的可怖情狀,只道他又要加害自己,奮起平生之力,雙拳登向游坦之背上打了下去。

  一來游坦之迄今只從阿紫處學了星宿派的十來招武功,受敵襲擊時的應變閃避之法全然不會;二來他一掌劈死瘦丐,內咎於心,甘願受對方毆擊幾拳,也好稍減自己的罪孽,是以砰砰兩聲,那老丐的兩拳全都結結實實的打在他的背上。卻聽得那老丐「啊」的一聲慘呼,身子離地飛出,重重的摔在地下,口中狂噴鮮血。游坦之又是大吃一驚,道:「幹甚麼了?」

  阿紫讚道:「王公子,你武功當真了得,舉手之際,便料理了丐幫的兩大高手。」游坦之見那老丐口中不住汩汩噴出鮮血,握了阿紫的手,叫道:「快走,快走!別在這裏停留。」阿紫身不由主,給他拉著飛奔,只覺耳畔風聲呼呼,知道奔行得十分迅速,喜呼:「好玩,好玩!再跑快些!」片刻之間,兩人已在十餘里外。游坦之隱隱聽得身後有人叫道:「游兄弟,游兄弟,慢走一步。」似乎是包不同的聲音。他出手殺人,生怕給包不同當場拿住,那裏敢停,只有越跑越快。

  叫喚他的,果然便是包不同。這時他和風波惡二人,已和慕容復以及鄧百川、公冶乾、王玉燕四人會齊,說起游坦之的種種怪異之處,慕容復好奇心起,便尋了下來,要再問個明白。遠遠望見游坦之出手打倒二人,拖了阿紫飛奔,慕容復見他奔跑的姿式甚是笨拙,直似絲毫不會輕功之人,可是去勢之速,未必便在自己之下。其時相距已有里許,慕容復自忖若是全力施展輕功,也不過和他一般快慢,這里許之差,始終是拉不近來,那便是說並無追上他的把握,何況就算追上了,又待如何?

  慕容復瞧著他迅速而去的背影,心下嗟嘆,暗自駭異。鄧百川和公冶乾看了一死一傷的二丐,也是驚異不置,尤其那死去的瘦丐身子後仰,反折重疊,頭與腳齊,肚皮向天,死法甚是奇特。公冶乾扶起那老丐身子,取出一丸傷藥,餵在他的口中。但那老丐口中鮮血不住外湧,這傷藥竟是咽不下去。

  鄧百川伸出左手中指,在那老丐胸口穴道上點了兩點。本來他這「截血指」應效如神,指到血止,但他點了兩指,那老丐口中仍是不住噴出鮮血。鄧百川皺起眉頭,咦的一聲。王玉燕道:「鄧大哥,此人受陰寒內力反激,你當點他背心穴道。」鄧百川一怔,反手點那老丐背心上「神道」「至陽」二穴,果然那老丐噴了兩口血後,便即血止。公冶乾又餵了他一枚傷藥,那老丐吸了口氣,顫聲道:「多——多謝救援,不——不敢請問——問恩公尊姓大名。」

  鄧百川道:「江湖上危急相助,是同道問應有之義,舉手微勞,何足掛齒?」那老丐又吸了口氣,自覺力氣一滴滴離身而去,伸手要到懷中去掏摸甚麼東西,卻是力不從心,道:「勞——勞駕——」公冶乾猜他心意,道:「尊駕要取甚麼物事?」那老丐點了點頭。公冶乾便將他懷中物事,都掏了出來,攤在雙手手掌之中,甚麼火刀、火摺、暗器、藥物、乾糧、碎銀之類,著實不少。那老丐道:「我——我不成了。這一張——一張榜文,甚是要緊,請恩公念在江湖一脈,交到——交到丐幫的長老手中——至感——至感大德。」一面氣吁吁的說話,一面伸手出去,從公冶乾掌中,抓起了一張折疊起的黃紙。慕容復道:「閣下放心,你傷勢若是難愈,這張東西,咱們負責交到貴幫長老手中便是。」說著將那張黃紙接了過去。

  那老丐低聲道:「我姓易,名叫易一清。相煩——相煩足下傳言,我自西夏國來,這是——西夏國國王招婿的榜文。此事——此事非同小可,有關大宋的安危氣運,我幫——我幫——我幫——」他連說了三個「我幫」,一口氣始終接不上來,他越是焦急,越是說不出話,只覺喉頭一甜,似乎又欲噴血,眼睛一翻,突然見到慕容復俊雅的形相,心中想起一個人來,問道:「閣下——閣下是誰?是姑蘇——姑蘇——」慕容復道:「不錯,在下姑蘇慕容復。」

  那老丐大吃一驚,道:「你——你是本幫人仇人——」伸手抓住慕容復手中的黃紙,用力一奪。慕容復也不和他爭奪,讓他搶了回去,心想:「丐幫一直疑心我害死他們副幫主馬大元,近來雖是謠言稍減,但此人新自西夏歸來,自是不知近事。」只是那老丐雙手用力,嗤的一聲,將那張黃紙撕成了兩半,待要再撕,驀地裏雙足一挺,鮮血狂噴,便已斃命。

  風波惡將扯成兩半的黃紙展了開來,拼在一起,只見紙上用朱筆寫著彎彎曲曲的許多外國文字,文末還蓋著一個大章。公冶乾頗識諸國文字,從頭至尾細看了一道,道:「這果然是西夏國國王招婿的榜文,文中言道:『西夏國文儀公主年將及笄,國王決意征選一位文武壁壘、俊雅魁偉的未婚男子為婿,定於今年八月中秋起公開選拔。不論何國人士,自信為天下一等一的人才者,於該日之前後晉謁,國王皆予優容接見。即令不中駙馬之選,亦當量才錄用,授以官爵。』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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