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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六


  ▼第九十五回 黑漢白僧

  鳩摩智見多識廣,但也只看出段譽和游坦之兩人的武功一個至陽至剛,一個至陰至毒,卻看不出這兩種奇門武功的由來。此時他見兩人僵立不動,四掌相抵,卻又出現了此冷彼熱的奇異情狀,心頭也不免駭然,段譽自從吞食了「莽牯朱蛤」之後,無心中以「朱蛤神功」吸取了幾個一流高手的內功,本來他所蘊內力之強,當世已無人能與之匹敵。但偏偏又出了一個游坦之,吸取了冰蠶的至陰異毒之後,又得到了那本達摩易筋經,勘破了「著意」兩字,也練得了世所罕見的「冰蠶異功」。而兩人的武功路子又恰好相反,拼起來恰是旗鼓相當,難分軒輊。

  這時,兩人四隻手掌緊緊貼在一起。段譽是並無傷人之意,游坦之雖想擊倒對方,卻也不知從何下手。由於兩人功力高絕,手掌既經貼住,體內真力便自然而然地向對方攻擊。內功高深的人,遇到外來的壓力越強,本身自然發出的反抗力量也越強,因之一上來,兩人無形中便各把內力發揮到極致,可以稱得上是武林中前所來有的惡鬥。

  鳩摩智在旁只站了片刻,自段譽身上冒出來的熱氣幾乎已將他全身罩住,而游坦之身上的霜花也漸漸地轉成為一層薄冰。鳩摩智定下神來,心中暗慶得計,踏前一步,便待向段譽一掌拍出,他這裏才一出手,陡地聽得身後響了一個清越無比的聲音,道:「大師不可!」鳩摩智回頭看去,只見身後站著一男一女,正是慕容復和王玉燕兩人。

  鳩摩智道:「有何不可?」慕容復的見識絕不在鳩摩智之下,這時見了游坦之和段譽兩人的情形也是驚奇不已,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。他只看出這兩人的內功之高皆是當時罕見,起了愛才之念,出聲制止鳩摩智的偷襲,但對鳩摩智的進一步追問,竟一時答不上來。鳩摩智道:「當年小僧有幸與慕容先生論交,慕容先生道及天下劍法,確信天龍寺的六脈神劍為天下第一劍法,恨未得見,引為平生憾事,小僧當時曾允代取。如今慕容先生雖已仙遊,小僧也不能食言,六脈神劍劍譜雖毀,但這段譽已將劍譜記在心中,成了一本活劍譜,故此小僧要帶他到慕容先生墓前焚化,以踐前言。」

  王玉燕驚呼一聲,道:「大師,段公子與在下相交不久,卻是頗為投機。當年這一句戲言,如今不必當真。」鳩摩智眼看段譽僵立不動,正可以手到擒來,如何還肯罷休?「哈哈」一笑,道:「施主以小僧為何等樣人?」一面說,一面又已伸手向段譽的眉頭疾抓而出。王玉燕以手掩面,「啊」地一聲不忍觀看。

  慕容復飛身而前,喝道:「大師住手!」他身法極快,只一閃便欺到了鳩摩智的身前,中指倏地彈向鳩摩智腰際的「笑腰穴」。正在此際,鳩摩智突然發出了一聲怪叫,一個懸空觔斗向外疾翻了出去。慕容復如此迅疾的一指,竟然點了個空,他隨即縮手,只見鳩摩智翻出了丈許開外,面色慘白,身子竟在微微發抖。

  慕容復不知道在那瞬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,問道:「大師,怎麼了?」鳩摩智那裏還講得出話來?他剛才只當段譽和游坦之兩人正在比拼內功,自己一出手,段譽自然無力抵抗,便可以將他抓了起來,卻不知如何,段譽和游坦之兩人俱是把功力發揮到了極致,鳩摩智五指甫觸段譽的肩頭,便覺猶如抓到了一塊火炭,同時對方體內竟有一股極大的吸力將自己的內力吸了過去。鳩摩智大驚之下,連忙縮手,居然還能給他全身而退,他這一身功力與應變機智,也可以算得上是非同小可了。

  鳩摩智雖然退得快,但仍不免被段譽的「朱蛤神功」吸去了若干內力。段譽正在和游坦之僵持,驟然間得了這股外來的助力,登時將游坦之逼退了半步。游坦之腳步一動,他身上的薄冰便紛紛碎裂,叮叮噹噹的落了一地。他只是略移動了半步,立即又停了下來,冰蠶異功繼續發揮,身上又立即結上了一層新的薄冰,而且越來越厚,漸漸竟厚至寸許,在陽光照射下,晶亮發閃。段譽身上卻是熱氣蒸騰,漸漸如雲如霧,此情此景,蔚為奇觀。

  鳩摩智吃了一個大驚,連忙調運真氣,一時顧不得開口說話。慕容復看得獃了,也不再出聲。王玉燕道:「表哥,你可能將他們分開麼?」慕容復聞言,長嘆了一聲,道:「我今日方知武學之道實無止境,只怕當世沒有甚麼人能將他們分開的了。」王玉燕急道:「那麼段公子和這醜漢子兩人——」慕容復搖頭道:「他們僵立在此,功力總有衰竭的一天,到那時自然便會分開。」他心頭黯然,並未明說兩人到時必然因內力衰竭而死。然而王玉燕焉有不知之理?這時,她也不免想起段譽對自己的照顧之情,心頭頗覺黯然。

  慕容復獃獃地望著段譽和游坦之兩人,突然大聲道:「表妹,這一世,我的武功是不能練到這地步的了。他們這一場拼鬥,日後必在武林中千秋傳頌。在一旁獃看的我,在傳說中將是一個甚麼樣的角色?」王玉燕尚未回答,慕容復已「嘿嘿」冷笑道:「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膽小鬼。我拼著被他們的內力震死,也要將他們兩人分了開來,搏個千年留名。」

  王玉燕大吃一驚,忙叫道:「表哥,不可!」但慕容復雙掌合攏,如童子拜佛,已連人帶掌向前疾拱了過去。王玉燕見識之高猶在慕容復之上,知道表哥一下傾力而赴,即使能將兩人分開,他自己也必然難當一陰一陽兩股極強內力的反震,非立時身死不可。她一時沒了主意,不禁掩面而泣。就在慕容復向前撲出之際,陡然又有兩股勁風分頭疾捲而至,其快無與倫比。只見自東而來的一個身形魁梧的黑衣大漢,黑布蒙面,只露出了兩隻眼睛,自西而來的是一個白衣僧人,面上蒙著一塊白布,也只露出了眼睛。這兩人的來勢,就像是一白一黑的兩道閃光,只一閃已趕過慕容復。兩人手揚處,各自發出了一掌,那掌風竟將慕容復擠得身不由主地向後翻跌而出。

  那黑衣大漢和白衫僧人,剛把慕容復震開,立時由分而合,並肩向前撲出。兩人的掌力匯成一道,把游坦之和段譽倏地分開,那兩人的身子卻毫不停留,又迅疾無比地由合而分,一個向東,一個向西,一閃不見。他們兩人是把掌力逼成極窄的一道,恰好在游坦之和段譽兩人相貼的四掌之中穿過,硬生生地把兩人分開,餘力未盡,向前湧去,正好擊在一株合抱粗細的大樹之上,竟像是一柄強大無比、鋒利無比的巨斧,將那一株大樹齊中劈開,轟隆隆地倒在地上。自古以來,將大樹這樣分成兩半而倒了下來,只怕還是第一株。

  段譽和游坦之兩人各皆連退三步,游坦之身上的冰層碎裂跌下,段譽身上的霧氣也化為絲絲縷縷而消散。游坦之在向後跌出之際,尚來得及看到那黑衣大漢迅疾無比地向西掠去,心中陡地一怔。當日在聚賢莊上,他躲在照壁之後,眼看群雄傷的傷、死的死,到後來,喬峰業已不支,卻被一個黑衣大漢以長繩救走,因此對那黑衣大漢的印象極深。這時一看,便認出如今似飛掠走的黑衣大漢正是那人。至於那白衣僧人,因為是向東掠去,游坦之並未看到。

  鳩摩智和慕容復兩人所站的方向,恰好見到那白衣僧人的背影。鳩摩智的面色本已漸漸復原,但見那背影有異,又不禁神色大變,面上眼中俱是一片惶惑,轉頭向慕容復問道:「剛才那位大師——?」慕容復搖頭道:「他身法實在太快,在下愧未看清。」鳩摩智自言自語,道:「這是——嘿嘿,我一定是眼花了,竟將他看作了是我的一位老朋友。」

  游坦之和段譽分開之後,四面一看,看到了慕容復和王玉燕,仍是不見阿紫,一聲怪叫,道:「阿紫呢?」又待飛身向段譽撲去,但身形剛起,便聽得阿紫的聲音遙遙傳來,道:「王公子,我在這裏!」游坦之聽出她語中全無愁苦之音,本在一鼓作氣地撲出,心中這一喜,真氣立散,登時向前跌了出去,「叭」一聲落在地上。但他既然聽到了阿紫的聲音,那便跌得再重些也是不會覺得疼痛的了,手在地上一按,立時躍起身來,循聲看去。

  只見阿紫緩緩向前走來,身上淡紫色的衣衫迎風飄飄,面上帶著十分清柔的笑容。游坦之喜得大聲怪叫,迎著阿紫撲了過去,恰在王玉燕的身邊掠過。王玉燕的美貌,可以說是天下無雙,但在游坦之的心目中卻是視若無睹,在他看來,即使是嫦娥下凡,也比不上他的小阿紫!他奔到了阿紫身前,喘著氣道:「阿紫,你到那裏去了?你——唉,真急死我了。」

  阿紫微微仰起了頭,道:「我這不是回來了麼,你急甚麼?」游坦之剛才急得五內如焚,這時被阿紫說了一句「你急甚麼」,又覺得自己實是杞憂,阿紫當然不會離開自己,又有甚麼可以著急之處?他既已見到了阿紫,心中的高興實是難以形容,剛才的一切自然盡皆拋諸腦後了。

  阿紫笑嘻嘻地道:「你和人動過手了麼?」游坦之癡癡地望著她,根本沒聽見她在問些甚麼。阿紫連問了幾聲,游坦之忽然牛頭不對馬嘴地反問道:「你為何一聲不出,便走了開去?」阿紫抿嘴一笑,道:「我向人打聽你的人品去了。」

  游坦之大吃一驚,道:「你——甚麼——?」阿紫道:「我在林外聽得慕容公子和王姑娘兩人經過,想起你曾說過和慕容公子相識,便出聲叫住,和他談起你來。」游坦之全身如入冰窖,心中暗叫:「完了!完了!」兩隻膝蓋無端相叩,發出了「得得」之聲:阿紫奇道:「咦!你作甚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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