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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七


  游坦之未及回答,忽覺有一隻手按在肩頭之上,連忙回過頭去,只見慕容復笑嘻嘻地望著自己,這一下更是吃驚,不由退後了一步。慕容復笑道:「阿紫,可惜你來遲了一步,你的王公子為了你心中焦急,大顯神功,使我們全都大開眼界。」阿紫喜孜孜地道:「慕容公子,你太會客氣了。」慕容復道:「絕不是客氣,他武功之高確是驚世駭俗!」阿紫聽說,笑得更是歡暢。游坦之則獃在當地,心內惶恐,不知該怎樣才好。慕容復說完這幾句話,身形已輕輕飄開,道:「我還有些事。咱們後會有期!」人隨聲去,轉眼便已走遠。游坦之獃了半晌,方道:「阿紫,你向他問起我的時候,他怎麼說?」

  阿紫道:「他起先發愣,像是一時想不起來,後來王姑娘在一旁提醒,他才說你和他十分相像,有人曾以為你們是兄弟呢!」游坦之獃了半晌,心中對慕容復和王玉燕感激莫名。他知道那是兩人看到阿紫雙目已盲,在提起自己的時候又是如此深情,兩人為了不使她難過,才替自己圓謊,實不啻救了自己一命。好一會,他才回過頭去,只見段譽早已不在了,鳩摩智恰好展動身形向林外掠去。游坦之連忙叫道:「大師!大師!」鳩摩智頭也不回,身形如風,飄飄出林。

  游坦之急道:「大師,大師,今夜子時,你又會再來找我麼?」鳩摩智揚聲道:「你善果不竟,和我更有甚麼緣份?」游坦之更是焦急,說道:「你答應日後收我為徒,難道——難道——」話一出口,便想起阿紫在旁,這句話洩漏了機關,不由得頭上出了一身冷汗,忙想出言挽回,但又怕得罪了鳩摩智,只是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我——我——」鳩摩智其時身子已在里許之外,聲音悠悠傳來:「你若遵我之言,設法誅殺惡人段譽,將來師徒之望,還是有的。」游坦之心頭一喜,大聲應道:「是,是!大師,你可別忘了。」他說了這句話,空林寂寂,更無回音。良久,良久,只聽阿紫說道:「王公子,你武功已是天下的頂兒尖兒,連丁春秋也給你打得望風披靡,何以對這大輪明王尊崇如此?那不是貶低了你自己的身份麼?」游坦之聽她語氣之中,隱隱有一陣冷意,既是失望,又是不滿,顯然更大有懷疑之心,忙道:「這個——你有所不知,我——我假意要拜他為師,乃是另有——另有深意。」

  阿紫笑道:「啊,原來如此,你說要拜他為師,卻是假的。」游坦之道:「是啊,當然是假的,想我王星天乃極樂派——極樂派一派掌門之尊,豈能再拜旁人為師?這拜師之言,自然是假的了,說到真實武功,這鳩摩智——這鳩摩智——」他本想說「這鳩摩智未必就是我的對手」,但他是個老實人,心中對鳩摩智十分佩服,雖在背後,卻也不願自尊自大,詆毀於他。阿紫「嘻」的一笑,道:「王公子,想那慕容公子是何等樣的人物,對你也如此推崇,鳩摩智自然不會是你對手。你假意說要拜他為師,到底是何用意?」游坦之資質平庸,絕不是個聰明伶俐之人,撒謊的急智,那是全然沒有的,聽阿紫這麼問他,只得道:「這個——這個——嗯——嗯——」阿紫嘟起了小嘴,道:「你不願跟我說,那也罷了,我原是不配與聞這種武林中的重大機密。」

  游坦之一見阿紫生氣,登時惶急無已,道:「這也不是甚麼重大機密,你既要知道,我自可說與你知——」他腦海中念頭急轉,只盼轉出一個好主意來,但想來想去,總是沒一種說法能天衣無縫的自圓其說。阿紫見他囁嚅不言,只道他終是不肯向自己吐露,她向來生性驕縱,現在眼睛雖然瞎了,但數日之間,性情如何便能改變?她心頭一怒,摔脫了游坦之的手,拔步便向前奔去。游坦之道:「阿紫,阿紫,你別生氣,我這就跟你說。」

  阿紫嗔道:「好希罕麼?我可不愛聽了!」一言未畢,突然腳下一拌,「啊喲」一聲,向前摔了下去。她雙目雖盲,武功不失,右手在地下一按,便即輕輕躍起。游坦之叫道:「阿紫,你摔著了麼?」阿紫道:「摔死了這倒好,免得受你欺侮。」游坦之心道:「我幾時欺侮你來了?」但以往他和阿紫相處,受盡她的欺凌折辱,今日她居然口出怨言,責備自己欺侮於她,情勢全然顛倒了過來,不由得大生受寵若驚之感。

  阿紫站穩身子,俯腰伸手,去摸跘跌自己之物,一摸之下,原來是一株大樹的樹幹,橫臥在地,卻是被剖成了兩半,切口處光滑異常,絕非以大鋸所鋸,倒如是一柄大斧自上而下,一斧削成,但天下絕無此大斧,就算有此大斧,也絕無這般巨人,能持此大斧,將一株七八丈高的大樹一斧劈成兩半。阿紫微一沉吟,已知其理,顫聲道:「王公子,適才你與人比拼武功,將這株大樹劈成了兩半麼?」游坦之素來謙抑,絕不願自吹自擂,蓋他自知凡庸,原無可以吹噓之處,但在阿紫面前,只怕她發覺自己便是那個不值半文的鐵丑,只要自己真面目一顯露,那麼阿紫立時便會拂袖而去,是以任何提高自己身份和武功的機會,他總是不加放過。

  可是適才那黑衣漢子和白衣僧人於驚鴻一瞥之際,不但將游坦之和段譽膠著難分的僵局拆開,而且餘力不衰,更將這株大樹劈而為二,其勢直如雷轟電掣一般,豈是人力所能?游坦之雖欲在阿紫跟前逞能,亦覺不便厚顏承認有此大能,當下期期艾艾的道:「這個——這個——那倒不是——」阿紫微笑道:「王公子,你這人甚麼都好,就是有一件事不對。」

  游坦之忙道:「甚——甚麼不對?」阿紫道:「你謙抑不過,明明是武功蓋世,卻總是不肯承認。雖然說真人不露相,世間高手,往往不願示人以底細,可是你對我——對我——難道也以常人相待麼?」游坦之一顆心突突亂跳,澀聲道:「對於你,那自是全然不同。你要我怎樣,我便怎樣,阿紫,自從我見你面以來,那就是這樣的了。」

  阿紫輕輕嘆了口氣,道:「可惜我卻沒見過你的面。今生今世,我是再也見你不到的了。」霎時間神色黯然,但過得片刻,便即輕輕一笑,說道:「那慕容公子言道:旁人說你相貌和他甚為相似,但他自愧不如,不敢和你比美。你人品俊雅,武功高強,我——我只是個瞎了眼的姑娘,又有甚麼好,卻值得你待我這樣?」

  游坦之心下感激,突然間跪倒在地,顫聲道:「姑娘,姑娘,你再也休說這等話,我游——我王星天這輩子只盼朝夕得和姑娘相見,便是為你做牛做馬,也是心甘情願。」阿紫沒見到他跪倒,但從他語聲之中,聽得出他心情甚是激動,當下十分歡喜,道:「王公子,你待我這麼好,也可算得是你我有緣,我也盼和你長相廝守,永不分開。只是——只是,到得將來,你未必仍是和今日一般的對我。」游坦之大聲道:「老天在上,我他日若對阿紫姑娘有半分差池,老天爺罰我一輩子受苦受難,永遠沒眼前這般快活日子。」

  阿紫嘻嘻一笑,道:「眼前你很快活麼?」游坦之站起身來,大叫道:「快活之至,我現下過的是神仙也不如的日子。」阿紫抬頭向天,沉吟半晌,忽道:「王公子,你騙那大輪明王,假意說要拜他為師,到底如何?是否他的武功中也有些可取之處,你要將他先騙了到手,然後取他性命?嗯,很好,我猜定是如此。只不過那鳩摩智十分狡猾,卻不容易令他上鉤。」

  游坦之心頭暗驚,尋思:「怎麼她所想的盡是些歹毒主意?」但阿紫這番話,倒是自行給他解了圍,他本來苦苦思索,撒不成一個好謊,這一來,就不必設法撒謊了,當即唯唯否否,順水推舟的應了幾句。阿紫道:「王公子,想那鳩摩智見多識廣,你武功淵深,他不會不知,絕不肯坦誠將自己的拿手功夫告知於你。你要騙他武功,只有一個法子。」

  游坦之道:「那是甚麼法子?」阿紫道:「你和他相約,相互傳授自己的看家本領,只有觀摩切磋,雙方有益,他才肯將自己的巧妙手段施展出來。你也必須將自己的真實功夫教他,決計不可藏私。鳩摩智眼光厲害,你若有半分藏私,他不會不知。」

  游坦之道:「我——我將自己的真實功夫教他?」心道:「我有甚麼真實功夫可以教人?別說教鳩摩智這種高僧,便尋常武師我也教他不得。」阿紫微笑道:「是啊,你務須將真實功夫教他,否則換不到對方的真實功夫,可是你須得留下最後一兩招最緊要的功夫遲遲不教,那麼他就不會先下手為強的殺你。」

  游坦之吃了一驚,道:「甚麼?先下手為強的殺我?」阿紫微笑道:「不錯,他不先下手為強,你就得先下手為強。王公子,我料他是一般的心意,但你不可貪圖盡善盡美,只須學到了他拿手本領的九成,最後一成,不學也罷。你先動手,自然是一舉手便斃了他。功夫學不周全,有一點兒美中不足,那也無妨,總勝於給他殺了,是不是?」

  游坦之只覺得背脊上一陣陣的寒冷,他早知阿紫性情殘忍,但求自己高興,從不理會旁人死活,自己在她手下,吃過的苦頭原已不少,但沒料到她竟會如此處心積慮的算計旁人,那已不是少年人驕縱任性,而是心腸歹毒了。但游坦之對她一片癡心,心道:「她是處處在為我著想,倘若我不先下手為強打死鳩摩智,那鳩摩智就會先下手為強的打死我。」可是要他真的存心去殺人,尤其是去殺這個他心中大為欽服的「神僧」,終究是十分不願。本來他盼望鳩摩智快快回來,這時卻只盼不再見他的面。阿紫聽不到他的回答,問道:「怎麼?我的話不對麼?」

  游坦之忙道:「不,不!你說得很對。我只是在想,如那鳩摩智來和我切磋武功,我該當以那一門功夫和他交換。」阿紫尋思:「這王公子此刻對我死心塌地,似是一片真心,可是誰能保得他永遠如此。倘若日後他忽起歹意,捨我而去,我雙目已盲,如何還能在世間生存?但若我習得他的蓋世神功,以耳代目,再正了星宿派掌門人之位,命眾弟子前呼後擁,那時候他再對我不起,我設法殺了他,也就沒甚麼可惜了。眼前第一要義,倒是要修習他的神功。我明言要他傳功,他不一定傾囊相授,還是騙他一騙的為妙。」便道:「王公子,我眼睛雖然盲了,心思倒還清楚,是不是?」

  游坦之道:「當然,你的心思此我清楚得多,腦子機敏得多。」阿紫微笑道:「那是不見得,不過一人計短二人計長,咱倆一齊合計合計,或者想得更是周全。」

  游坦之道:「當然如此,姑娘,你有甚麼話要囑咐於我,儘管說出來好了,我自是無有不聽從。」阿紫道:「我想那鳩摩智奸詐狡猾,你這人卻是忠厚老實,和他交起手來,只怕要吃他的大虧。這樣罷,你將你的各種功夫,由淺入深,一樣樣的演給我瞧瞧,我幫你參詳參詳,那一種可以教他,那一種只能若隱若現,又有那一種卻半分也不能洩漏。」游坦之大急,心道:「啊喲,她是瞧破我身無半點武功,那是來揭破我的行藏了,那便如何是好?」

  阿紫聽他半晌不答,她是聰明過了份,又瞧不見他臉上的神色,只道他不願顯露自己的武功,尋思:「這王星天武功蓋世,又是一派掌門,自不是蠢笨之輩,不會輕易墮入我的彀中,看來他是不肯將武功在我面前顯示了。」她心中一急,淚水涔涔而下。游坦之驚道:「姑娘,姑娘,你怎麼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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