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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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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八十八回 慕容揚威 阿紫只道師父只在星宿海畔養尊處優,絕足不會來到中原,那知道冤家路窄,竟會在這小市鎮的一家小小飯店中遇上了。她臉上雖然裝得若無其事,內心實已嚇得魂不附體,她大聲呵斥虛竹,只不過是虛張聲勢,說話的聲音已是顫抖不已,要想強自鎮定,也是不能了。她坐床沿之上,籌思脫身的法子,心道:「除了姊夫或能設法救我之外,別人再也敵不過師父,為今之計,只有騙得師父到南京去,能假姊夫之手將師父殺了,那也是唯一的生路。好在那碧玉王鼎我留在南京,師父是非尋回這寶貝不可。」想到這裏,心下稍定,但轉念又想:「但若師父先將我打成殘廢,消了我的武功,再將我押向南京,這種苦頭,只怕比立時死了還要難受得多。」霎時之間,臉上又是全無血色。便在此時,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門口,笑嘻嘻的道:「大師姊,師父有請。」 虛竹心想:「原來這女子不但是星宿派的弟子,而且還是丁春秋的大弟子。啊喲不好!她害我喝雞湯,吃肥肉,只怕其中下了甚麼古怪毒藥。」其實阿紫引他破戒吃葷,只是一時興起的惡作劇,只要別人狼狽煩惱,她便覺得開心,倒也沒有他意。這時她聽師父召喚,早如老鼠聽到貓叫一般,嚇得骨頭也酥了,跟著那名星宿弟子,走到大堂之中。只見丁春秋獨據一桌,桌上放了酒菜,眾弟子遠遠垂手站立,畢恭畢敬,誰也不敢喘一口大氣。阿紫走上前去,叫了聲:「師父!」當即跪了下去。 丁春秋道:「到底是在甚麼地方?」阿紫道:「不敢欺瞞師父,確是在遼國南京城中。」丁春耿道:「在南京城何處?」阿紫道:「遼國南院大王蕭大王的王府之中。」丁春秋皺眉道:「怎麼會落入這契丹番狗的手中?」阿紫道:「沒有落入他的手中。弟子到了北邊之後,唯恐失落了師父這件寶貝,又怕失手損毀,所以偷偷到蕭大王的後花園中,掘地埋藏。這地方隱僻之極,蕭大王的花園佔地六千餘畝,除了弟子之外,誰也找不到這座王鼎,師父盡可放心。」 丁春秋冷笑道:「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。哼,小東西,你倒厲害,你是叫我投鼠忌器,不敢殺你,你是說殺了你之後,便找不到王鼎了。」阿紫全身發抖,戰戰兢兢的道:「師父若是不肯饒恕弟子的頑皮胡鬧,若是消去了我的功力,挑斷我的筋脈,若是斷了我一手一足,若是斷了我兩手兩足,弟子寧可立時死了,決計不再吐露那王鼎——那王鼎——那王鼎的所在。」說到後來,她心中害怕之極,已是語不成聲。 丁春秋微笑道:「你這小東西,居然膽敢和我討價還價。我星宿派門下有你這樣厲害腳色,而我事先沒加防備,那也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!」站在牆腳邊的一名弟子突然大聲說:「星宿老仙明見萬里,明知這碧玉王鼎該有如此一劫,所以假手阿紫,使這件寶貝多歷艱險,乃是加工琢磨之意。」 另一名弟子道:「普天下事物,那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中?老仙謙抑之辭,眾弟子萬萬不可當真了!」又有一名弟子道:「星宿老仙今日略施小技,便殺了少林派高手玄難,誅滅聾啞老人弟子數十口,古往今來,那有這般勝於大羅金仙的人物?小阿紫,不論你有多少狡猾伎倆,無一不在星宿老仙的算中。頑抗哀求,兩俱無益。」 這些人叫得聲音朗朗,丁春秋微笑捻鬚而聽。虛竹站在臥房之中,聽得清清楚楚,心道:「師伯祖和聰辯先生果然是為這丁春秋害死。唉,還說甚麼報仇雪恨,我自己這條小命,也是不保了。」只聽得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、我一語,都在勸阿紫快快順服,從實招供,而在恐嚇的言辭之中,倒有一大半在宣揚丁春秋的德威,每一句說給阿紫聽的話中,總要加上兩三句對丁春秋歌功頗德之言。 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,便是聽旁人的諂諛之言,別人越是說得肉麻,他越是聽得開心,這般給群弟子捧了數十年,他早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頌德句句是真。倘若那一個不是將他吹捧得十足,他便覺這個弟子不夠忠心。眾弟子深知他的脾氣,一有機會,無不竭力以赴大張旗鼓的大拍大捧,須知對丁春秋歌頌稍有不足,失了師父歡心事小,時時刻刻有便有性命之憂。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人生來厚顏無恥,只是一來形格勢禁,若不如此便不足以為圖存,二來行之日久,習慣成自然,諂諛之辭順口而出,誰也不以為恥了。 丁春秋捻鬚微笑,聽著眾弟子的歌頌,心下極是陶醉。他的長鬚在和師兄聾啞老人蘇星河鬥法之時,被燒去一大片,但稀稀落落,還是剩下了許多,後來他暗施劇毒,以「逍遙三笑散」毒死蘇星河,這場鬥法畢竟還是勝了,少了一些鬍子,那也不足介意。足足等了一頓飯的時光,眾弟子的頌聲漸減,頗有人長篇大論,還想繼續說將下去。丁春秋左手一揚,頌聲立止,只聽眾弟子齊聲說道:「師父功德齊天蓋地,眾弟子愚魯,不足以表達萬一。」丁春秋微笑點頭,向阿紫道:「阿紫,你更有甚麼話說?」 阿紫心念一動:「往昔師父對我偏愛,皆因我歌頌他之時,能夠別出心裁,道人之所未道,不似這般蠢才師兄,翻來覆去,一百年也是說些陳詞濫調。」便道:「師父,弟子所以偷偷拿了你的碧玉王鼎玩耍,是有道理的。」 丁春秋雙目一翻,問道:「有甚麼道理?」阿紫道:「師父年輕之時,功力未有今日的登峰造極,尚須借助碧玉王鼎,以供練功之用。但這兩年來,任何有目之人,都知師父已有通天徹地的神通,這碧玉王鼎不過能聚毒物,比之師父的造詣,那真是如螢光之與日月,不可同日而語。如果說師父還不願隨便丟棄這座玉鼎,那也不過是念舊而已。眾位師兄大驚小怪,以為師父非這座玉鼎不可,說甚麼這王鼎是本門重寶,一失便是牽連重大,那真是愚蠢之極,可把師父的神通太也小覷了。」 丁春秋聽得心情舒暢,連連點首,道:「嗯,嗯,言之成理,言之成理。」阿紫又道:「弟子又想,我星宿派武功之強,天下任何門派皆所不及,只是師父大人大量,不願與中原武林人物一般見識,不屑親勞玉步,到中原來教訓教訓這些井底之蛙。可是中原武林之中,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,明知師父不會來向他們計較,便吹起大氣來,大家互相標榜,這個說是當世高人,那個說是武學名家,但誰也不敢到我星宿派來向師父領教幾招。大家明知師父的武功深不可測,可是說來說去,也只是『深不可測』四個字,到底真的如何高明法,卻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。這麼一來,於是姑蘇慕容復的名頭就大了,河南少林寺自稱是武林中泰山北斗了,甚至甚麼聾啞先生,甚麼大理段家,都儼然成了了不起的人物。師父,你說好不好笑?」她聲音清脆,娓娓道來,句句打入丁春秋的心坎,實比眾弟子一味大聲稱頌,聽來受用得多。丁春秋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是開朗,眼睛瞇成一線,十分得意。 阿紫又道:「弟子有個孩子家的念頭,心想師父如此神通,若不到中原來露上兩手,終是開不了這些管窺蠡測之徒的眼界,難以叫他們知道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。因此上想了一個主意,請師父來到中原,讓這些小子知道些好歹。只不過平平常常的恭請師父,那是太也平庸,與師父你老人家古往今來第一人的身價殊不相配。師父身份不同,恭請師父來到中原的法子當然也得不同才是。弟子借這王鼎,原意是在促請師父的大駕。」丁春秋呵呵笑道:「如此說來,你取這王鼎,倒是一番孝心了。」阿紫道:「誰說不是呢?不過弟子除了孝心之外,當然也有些私心在內。」丁春秋皺眉道:「那是甚麼私心?」 阿紫微笑道:「師父休怪,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,自是盼望本門威震天下,弟子行走江湖之上,博得人人敬重,豈不是光彩威風?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。」丁春秋哈哈一笑,道:「說得好,說得好。我門下這許許多多弟子,沒一個及得上你心思機靈。原來你盜走我這碧玉王鼎,居然還是替我揚威來啦。嘿嘿,憑你這般伶牙利齒,殺了你倒也可惜。師父身邊少了一個說話解悶之人,但就此罷手不究——」 阿紫忙搶著道:「雖然不免有些太便宜了弟子,但本門上下,那一個不感激師父寬洪大量?自此之後,更要為師門盡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後已。」丁春秋道:「你這些騙騙旁人,倒還有用,你跟我說這些話,不是當我老糊塗麼?居心大大的不善。嗯,你說我若廢了你的功力,挑斷你的筋脈——」說到這裏,忽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:「店家,看座!」 丁春秋斜眼一看,只見一個青年公子身穿黃衫,腰懸長劍,坐在桌邊,竟不知是何時走進店來,正是日間和他對過一掌的慕容復。丁春秋雖說是在傾聽阿紫的說話,但他坐在客堂之中,身旁忽然多了一人也沒留神到,畢竟是大大的疏神,倘若慕容復忽施暗襲,自己只怕已經吃了大虧。丁春秋心中一驚之下,臉上微一變色,但他究竟老辣異常,隨即寧定。 阿紫從未見過慕容復,突然間見到這位青年公子,心中也是一動:「這人生得好俊雅,如此人品,可從來沒見過。」只見慕容復舉手向丁春秋舉手招呼,道:「請了!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,適才邂逅相遇,分手後片刻之間,便又重聚。」丁春秋道:「那是與公子有緣了。」那店伴走到慕容復座前道:「公子爺,吃飯呢還是吃麵那?」 慕容復道:「打一斤白酒,有下酒菜,便隨便做幾味來。」那店伴應道:「是,是!」轉身入內。丁春秋適才和他對了一掌,倉卒之際,未及行使化功大法,試出他掌力渾厚,掌上變化巧妙,自己竟是沒佔到絲毫便宜,以他不可一世的自負而言,如何容得別人與自己平起平坐?尋思:「立時與他動手一決勝敗呢,還是先處置了阿紫再說?素聞姑蘇慕容氏武功上的造詣有鬼神莫測之機,武林中言之鑿鑿,諒來不會盡是虛言,莫要三十老娘倒繃嬰兒,星宿老仙親臨中原,在這小子手中受了挫折,那可太也晦氣了。」 丁春秋這人心機極深,既無十分把握在武功上取勝,登時便轉暗算的念頭。他轉頭向阿紫道:「你說倘若我廢了你的武功,挑斷你的筋脈,斷了你的一手一腳或是兩手兩足,你寧可立時死了,也不吐露那物事的所在,是也不是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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