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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四


  虛竹道:「你說得一點不錯,我武功低微之極,丁老賊——罪過罪過,小僧口出罵人的言語,不似佛門弟子——那丁春秋確是不屑殺我。」康廣陵道:「師叔,這就是你的不是了。逍遙派非佛非道,獨往獨來,何等的逍遙自在?你是本派掌門,乘早脫了袈裟,留起頭髮,娶他十七八個姑娘做老婆。還管他甚麼佛門不佛門?甚麼空即是色,色即是空?」他說一句,虛竹念一句「阿彌陀佛」,待他說完,虛竹道:「在我面前,再也休出這等褻瀆我佛的言語。你有話要跟我說,到底要說甚麼?」

  康廣陵道:「啊喲,你瞧我真是老糊塗了,說了半天,還沒說到正題。掌門師叔,將來你年紀大了,可千萬別學上我這毛病才好。你這張畫中的天山童姥最不喜歡人家囉唆嘮叨,當年太師父——哎唷,這件事說不得,我一時口鬆,險些走漏了消息。幸虧你是本門掌門人,倒還不要緊,倘若是外人,那便糟了。」虛竹道:「甚麼天山童姥?畫中這個美女,不是那位王姑娘麼?」康廣陵道:「掌門人問到,師侄不敢隱瞞,畫中這位美女,她是姓童,當然不是王姑娘。這位童姥姥,見了我也叫小娃娃哩。其餘的事,求求你不要問了,因為你一問,我是非答不可,但答將起來,卻是十分尷尬,非常的不好意思。」

  虛竹道:「好,我不問便是,你還有甚麼話說?」康廣陵道:「糟糕,糟糕,說到現下,還是沒有正題,真是該死。掌門師叔,我是要求你兩件事,請你恩准。」虛竹道:「甚麼事要我准許,那可不敢當了。」

  康廣陵道:「唉!本門中的大事,若不求掌門准許,卻又求誰去?第一件事,咱們師兄弟八人,當年被師父逐出門牆,那也不是咱們犯了甚麼過失,而是師父怕丁老賊對咱們加害,又不忍將咱們八人刺聾耳朵,割斷舌頭,這才出此下策。師父今日是收回成命了,又叫咱們重入師門,只是沒稟明掌門人,沒行過大禮,還算不得是本門的正式弟子,所以要掌門人全言許諾。否則咱們八人到死還是無門無派的孤魂野鬼,在武林中抬不起頭來,這滋味可不好受。」虛竹心想:「若是自己不承是掌門人,這老兒纏夾不清,不知要糾纏到幾時,只有先答應了再說。」便道:「尊師既然許你們重列門牆,你們自然是回入師門了,還擔心甚麼?」康廣陵大喜,回頭大叫:「眾位師弟師妹,掌門師叔已經允諾咱們重回師門了!」

  「函谷八友」中的其餘七人一聽,都是十分歡喜,當下老二棋迷范百齡、老三書獃子苟讀、老四丹青名手吳領軍、老五閻王敵薛慕華、老六巧匠張阿三、老七蒔花少婦石清露、老八愛唱戲的李傀儡,一齊過來,向掌門師叔叩謝。虛竹極是尷尬,眼見每一件事情,都是教自己這個「掌門師叔」的名位深陷一步,敲釘轉腳,越來越是不易擺脫。慧鏡、慧樹、慧方、慧文等六位師伯師叔都是怔在附近,自己是名門正宗的少林弟子,卻去當甚麼邪門外道的掌門人,那不是荒唐之極麼?他見范百齡等都是喜極而泣,自己若對「掌門人」的名位提出異議,又不免大煞風景。他無可奈何,只有搖頭苦笑。康廣陵又招手道:「阿碧,過來叩請師叔祖。」

  阿碧走近身來,盈盈拜倒。虛竹連連搖手,道:「姑娘不可多禮。」康廣陵道:「師叔,我向你求懇的第二件事,是求你替我領回這個小妮子。」虛竹奇道:「怎麼領回這位姑娘?」康廣陵道:「我這個小徒兒拜入我門下不久,就為了躲避仇家,托庇於姑蘇慕容氏府上,做一個丫鬟,這幾年來,可也委曲了她啦。現下一來她年紀大了,二來咱八兄弟聚會,大夥兒追隨師叔,要為師父報仇雪恨,阿碧也該出一分力。再說,她仇家若是尋來,我們此刻已無後顧之憂,不怕再累及師父,合力與之一拼便是。所以請師叔去和慕容公子道一聲,放了她出來。」虛竹遲疑道:「非要小僧去說不可麼?」康廣陵道:「掌門師叔面子大得多,說出口去,慕容公子不便駁回。」虛竹向阿碧道:「姑娘意下如何?」

  阿碧頗以為奇,道:「師父既如此說,弟子自當遵從師命。公子向來待弟子極好,不當是丫鬟看待,只要師叔祖一提,公子當無不允之理。」虛竹道:「嗯!」回過頭來,待要去和慕容復說,卻見慕容復、段譽、王玉燕、慧字六僧,以及玄難等都已不見,這嶺上松林之中,就剩下他逍遙派三代的十人。虛竹道:「咦?他們到那裏去了?」

  吳領軍道:「慕容公子和少林派眾高僧見咱們談論不休,都已各自去了!」虛竹道:「哎唷!」發足便追了下去,他是要追上慧鏡等人,同回少林,向授業師父請示行止。他心下焦急,奔得極快,疾跑了半個時辰,越走越快,始終沒見到慧字六僧。他愈是彷徨失措,愈是奔跑得快,那知道他自從得了逍遙老人的七十年神功之後,奔行之速,疾逾駿馬。剛一下嶺便已過了慧字六僧的頭。他只道慧字六僧在前,拼命追趕,殊不知匆匆之際,在山坳轉角處沒見到六僧,幾個起落便遠遠將他們拋在後面。慧字六僧抬著玄難的屍身,卻看到他的背影一晃而過,神速無比。六僧相顧駭然,不明其中道理,只有護送玄難的法體下山,尋到一家廟宇之後,將其屍身火化,再到柳宗鎮薛神醫家中,火化玄痛的屍身,將二位高僧的骨灰罈,送回少林寺。

  虛竹一直跑到傍晚,亦不見慧字六僧的蹤跡,心下好生奇怪,猜想是走岔了道,重行回頭奔行二十餘里,向途人打聽,誰都沒見到六個和尚,眼看天黑,他腹中饑餓,走到一處鎮甸的飯店之中,坐下來要了一碗素麵。那素麵一時未能煮起,虛竹雙目不住向著店外人道東張西望,忽聽得身旁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:「大師父,你可是在等甚麼人麼?」

  虛竹探頭一看,只見西首靠窗的一個座頭之上,坐著一個青衫少年。這少年秀眉星目,皮色白淨相貌極美,正自笑吟吟的望著他,約莫十七八歲年紀。虛竹道:「正是!小相公,你可看見有六個和尚經過麼?」那少年道:「六個和尚是沒有看見,一個和尚倒看見的。」虛竹道:「嗯,一個和尚,相公在何處見他。」那少年道:「便在這家飯店中見他。」

  虛竹心想:「一個和尚,那便不是慧方師伯他們一干人了,但既是僧人,說不定也能打聽到一些消息。」又問道:「不知那僧人是何等模樣?多大年紀?往何方而去?」那少年相公微笑道:「這位大師父高額大耳,闊口厚唇,鼻孔朝天,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,他是在這飯店之中等吃兩碗素麵,尚未動身。」虛竹哈哈一笑,道:「小相公原來見的是我。」

  那少年道:「相公便是相公,為甚麼要加一個『小』字?我只叫你和尚,可不叫你作小和尚。」這少年說來聲音嬌嫩,極是清脆動聽。虛竹道:「是,該當叫你相公才是。」說話之間,店僕端上兩碗素麵。虛竹道:「相公,小僧要吃麵了。」那少年道:「青菜蘑菇,沒點油水,有甚麼好吃?來來來,你到我這裏來,我請你吃白肉,吃燒雞。」虛竹道:「罪過,罪過。小僧這一生之中,從未碰過葷腥,相公請便。」說著側過身子,自行吃麵,連那少年吃肉吃雞的情狀也不願多看。

  他肚中甚饑,片刻間便吃了大半碗麵,忽聽得那少年叫道:「咦,這是甚麼?」虛竹轉過頭去,只見那少年右手拿起一隻羹匙,舀了一匙羹湯正送入口中,突然間發見了甚麼奇異物件,那羹匙離口約有半尺,便停住了,左手向前一伸,在桌上撿起一樣物事。那少年站起身來,一手平端羹匙,一手捏著那件物事,走到虛竹身旁,道:「和尚,你瞧這蟲兒奇不奇怪?」

  虛竹一看,只見他手中捏住的,原來是一枚黑色的小小甲蟲。這種黑甲蟲到處都有,實在不是甚麼奇物,心想:「這位少年相公必是初次出門,平時養尊處優,以致見了這種小甲蟲也覺奇怪。」便道:「不知有何奇處?」那少年道:「你瞧它的殼兒是硬的,烏亮光澤,像是塗了一層油一般。」虛竹道:「嗯,一般甲蟲,都是如此。」那少年道:「是麼?」將那甲蟲丟在地下,一腳踏死,回到自己座頭。虛竹嘆道:「罪過,罪過!」重又低頭吃麵。

  想是他整日未曾吃過東西,所以這碗麵吃來十分香甜,連麵湯也喝了個碗底朝天,他拿過第二碗麵來,舉箸欲食,那少年突然間哈哈大笑,說道:「和尚,我道你是個嚴守清規戒律的好和尚,豈知卻是個口是心非的假正經。」虛竹道:「我怎麼口是心非了?」那少年道:「你說這一生之中從未碰過葷腥,這一碗雞湯麵,怎麼卻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。」虛竹道:「相公開玩笑了。這明明是碗青菜蘑菇麵,何來雞湯,我關照過店夥,是半點葷腥也不能落的。」

  那少年微笑道:「你口中說不茹葷腥,可是一喝到雞湯,便咂嘴搭舌的,可不知喝得有多香甜。和尚,我在那碗麵中,也給你加上一羹匙雞湯罷!」說著伸羹匙在面前盛燒雞的碗中,舀上一匙湯,站起身來。虛竹大吃一驚,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你剛才——已經——」那少年笑道:「是啊,剛才我在那碗麵中,給你上了一羹匙雞湯,你難道沒瞧見?啊喲,和尚!你快快閉上眼睛,裝作不知,我在你麵中加上一羹匙雞湯,包你好吃得多,反正不是你自己所加的,如來佛祖也不會怪你。」

  虛竹又驚又怒,才知他捉住個小甲蟲來給自己看,乃是聲東擊西,引開自己的目光,卻乘機將一羹匙雞湯,倒在麵中,想起喝那麵湯之時,確是覺得味道加倍的鮮美,只是一生之中從來沒喝過雞湯,便不知這是雞湯的滋味,現下雞湯已喝入了肚中,那便如何是好?是不是該當嘔了出來,一時之間彷徨無計,那少年道:「和尚,你要找的六個和尚,這不是來了麼?」說著向門外一指。虛竹心頭一喜,搶到門首向道上瞧去時,東邊西邊,那是一個人影也不見。他知又是受了這少年欺騙,心頭老大不高興,只是出家人不可嗔怒,他強自忍耐,一聲不響,回頭又來吃麵。

  虛竹心道:「這位小相公年紀輕輕,偏生愛跟我惡作劇。」當下提起筷子,風捲殘雲的又吃了大半碗麵,突然之間,牙齒間咬到一塊滑膩膩的異物,他一驚之下,忙向碗中看時,只見麵條之中夾著一大片肥肉,卻有半片已被咬去,顯然是給自己吃了下去。虛竹將筷子往桌上一拍,叫道:「苦也,苦也!」那少年又道:「和尚,這肥肉不好吃麼?怎麼叫苦起來?」虛竹怒道:「你騙我到門口去看人,卻在我碗底放了塊肥肉。我——我——二十三年之中,從未沾半點葷腥,我——我可毀在你手裏啦!」

  那少年微微一笑,說:「這肥肉的滋味,豈不是勝過青菜豆腐十倍?你從前不吃,可真是傻得緊了。」虛竹站起身來,一時不知如何是好,忽聽得門外人聲喧擾,有許多人走向飯店而來。他一瞥之間,只見這群人竟是星宿派群弟子,暗叫:「啊喲,不好,給星宿老怪捉到,我命休矣!」急忙搶向後進,想要逃了出去。豈知推開門踏了進去,竟是一間臥房。要知小市場上的小飯店,房舍有限,主人臥房便和做生意的客堂相連,虛竹想要縮腳出來,只聽得身後行人叫:「店家,店家,快拿酒肉來!」那些星宿派弟子已進客堂。虛竹不敢退出,只得輕輕將門掩上了。忽聽得一人的聲音道:「給這胖和尚找個地方睡睡。」

  正是丁春秋的聲音。一名星宿派弟子道:「是!」腳步沉重,便走向臥房而來。虛竹大驚,無計可施,身子一矮,鑽入了床底。他腦袋鑽入床底,和甚麼東西碰了一下,一個聲音低聲驚呼:「啊!」原來床底已先躲了一人。虛竹更是大吃一驚,待要退出,那星宿弟子已抱了三淨走進臥房,將他沉重的身子放在床上,又退了出去。只聽身旁那人在他耳畔道:「和尚,肥肉好吃麼?你怕甚麼?」原來便是那少年相公。虛竹心想:「你身子倒也敏捷,還比我先躲入床底。」低聲道:「外面來的是一批六個人,相公千萬不可作聲。」那少年道:「你怎知他們是大惡人?」虛竹道:「我認得他們。這些人殺人不眨眼,可不是玩的。」

  那少年正要叫他禁聲,突然之間,躺在床上的三淨大聲叫嚷起來:「床底下有人那,床底下有人那!」虛竹和那少年都是大驚,同時從床底下竄了出來,只見丁春秋站在門口,微微冷笑,臉上神情又是得意,又是狠毒。那少年臉色一變,跪了下去,說道:「師父!」丁春秋笑道:「好極,好極,好極!拿來。」那少年道:「我沒帶在身邊!」丁春秋道:「在那裏?」那少年道:「在遼國南京城中。」丁春秋目露兇光,道:「你到此刻還想騙我?我叫你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」那少年道:「弟子不敢欺騙師父。」丁春秋目光掃向虛竹,問那少年道:「你怎麼跟她在一起了?」

  那少年道:「剛才在這店中相遇的。」丁春秋哼的一聲,道:「撒謊,撒謊!」狠狠的看了他二人兩眼,又回了出去。四名星宿派弟子搶進房來,圍住了二人。虛竹又驚又悔,道:「呸,原來你也是星宿派的弟子!」那少年道:「都是你不好,還說我呢!」一名身材高高的星宿弟子道:「師妹,別來好麼?」他語氣甚是輕薄,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氣。虛竹奇道:「甚麼?你——你——」

  那少年呸了一聲,道:「你這笨和尚,臭和尚!我當然是女子,難道你一直瞧不出來?」原來這個少年,便是阿紫喬裝改份。她在遼國南京城中住得久了,雖然享不盡的榮華富貴,但她生性好動,日久生厭,蕭峰公務忙碌,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獵玩耍,有一日心下煩悶,便即不告而別,又闖到中原來。她到處遊蕩,也是湊巧,這日竟和虛竹及丁春秋同時遇上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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