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二六六


  阿紫心下恐懼之極,顫聲道:「師父寬洪大量,不必——不必——不必將弟子的胡言亂語,放——放在心上。」慕容復笑道:「丁先生,你這樣一大把年紀,怎麼還能跟人家小孩子一般見識?來來來,你我乾上三杯,談文論武,豈不是好?在外人之前清理門戶,那也未免太煞風景了罷?」丁春秋還未回答,一名星宿弟子已怒喝道:「這廝如此沒上沒下,我師父是武林至尊,豈能同你這等後生小子談文論武?你又有甚麼資格來和我師父談文論武?」

  又有一人喝道:「你若是恭恭敬敬的向我師父星宿老仙磕頭請教,星宿老仙喜歡提攜後進,說不定還會指點你一二。你卻說要和星宿老仙談文論武,哈哈,那不是笑歪了人的嘴巴麼?」他笑了幾聲,臉上的神情卻是古怪之極,過得片刻,又是「哈哈」一笑,聲音十分乾澀,笑了這聲之後,張大了嘴巴,卻是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,臉上可仍是顯現著一副又詭秘、又滑稽的笑容。星宿眾弟子知道他是中了「逍遙三笑散」之毒,無不駭然惶悚。

  星宿派弟子向著那三笑氣絕的同門望了一眼之後,大氣也不敢喘一口,都低下頭去,那裏還敢和師父的眼光相接。各人心中均想:「這小子不知言語中如何惹惱了師父,師父竟以這等厲害的手段殺他?」

  丁春秋心中,又是惱怒,又是戒懼。原來他適才與阿紫說話之際,大袖微揚,已潛運上乘內力,將「逍遙三笑散」毒粉向慕容復揮去。那毒粉無色無臭,細微之極,這小店的客堂中又不如何明亮,滿擬慕容復武功再高,也決計不會察覺,那料得他不知用甚麼手段,竟將這逍遙三笑散轉送到了自己弟子的身上。死了一個弟子,那是毫不足惜,但慕容復談笑之間,沒見他舉手投足,便將毒粉轉到了旁人身上,這功夫委實匪夷所思,以丁春秋見聞之博,一時之間也想不出那是甚麼功夫。他心中只是想著八個字:「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!」顯然慕容復所用的手法,便與「接暗器,打暗器」相似,接鏢發鏢,接箭發箭,他是接毒粉發毒粉。但這毒粉如此細微,他如何能不使沾身,隨即又發了出來?

  他轉念又想:「若說到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,這逍遙三笑散該當送還我才是,哼,想必這小子忌憚老仙,不敢貿然來捋虎鬚。」他心中想到「捋虎鬚」三字,順手一摸鬍子,觸手之處,只摸到七八根燒焦了的短鬚,心下不惱反喜:「以蘇星河這等見識和功力,終究還是在老仙手中送命,慕容復乳臭未乾,何足道哉?」他心中念頭轉得甚多,卻無論如何不願在群弟子之前示弱,說道:「慕容公子,你我當真有緣,來來來,我敬你一杯酒。」說著伸指一彈,面前的一隻酒杯平平向慕容復飛了過去。這一揮之力實是妙到巔毫,那酒杯橫掠而去,竟沒半滴酒水濺將出來。倘若換了平時,群弟子早已頌聲雷動,只是適才見一個同門死得古怪,都怕拍馬屁拍到了馬腳上,未能揣摩師父的用意,誰都不敢貿然開口。但這一聲喝采,總是要的,否則師父見怪,可又吃罪不起。那酒杯剛到慕容復面前,眾弟子便暴雷般喝了一聲:「好!」有三個膽子特別小的,連這一聲采也不敢喝,待聽得眾同門叫過,才想起自己沒喝采,太也落後,忙跟著叫好,但那三個「好」字,總是遲了片刻,顯然不夠整齊。那三人一見到眾同門責備的眼光,登時羞慚無地,驚懼不已。

  慕容復道:「丁先生是前輩,豈有前輩先向晚輩敬酒之理?這一杯酒,晚輩不敢拜領,轉賜了令高徒罷!」說著呼一口氣,吹得那酒杯突然轉向,飛向左首一名星宿弟子身前。丁春秋見他一吹便將酒杯吹歪,知他用的是「四兩撥千斤」的功夫,自己手指彈出,乃是實物相觸,力道用得雖然巧妙,卻也並不如何稀奇,以口中氣息吹杯,與用手指彈杯相比,其間難易之別,縱然不會武功之人,也都看得出來。這酒杯一轉向,丁春秋顯然是輸了一招。其實慕容復口中噴出來這口氣,和丁春秋手指的一彈,力道之強弱,全然不可同日而語,只不過他使得湊巧,借用了丁春秋的彈力,別人看來,似乎是他以一口氣將杯子吹了開去,實則杯子飛開,仍然是出於丁春秋手指上的一彈之力。

  那星宿弟子見杯子飛到,霎時間彷徨無計,不知是避開的好,還是伸手去接的好,思慮未定,杯子已到了眼前,他不及多想,自然而然的便伸出右手,接住了酒杯,說道:「這是師父敬你喝的酒!」正想以掌力將酒杯推出,飛向慕容復身前,突然間「啊」的一聲慘呼,向後便倒,登時一動也不動了。眾弟子這次都是心下雪亮,知道師父一彈酒杯,便以指甲中的劇毒敷在杯上,只要慕容復手指一觸酒杯,不必酒水沾唇,便即如這星宿弟子般送了性命。

  丁春秋臉上變色,心下極是恚怒,情知自己這一次失手,再也瞞不過眾弟子的眼光,人人知道是自己以毒粉暗害慕容復,卻給他反彈過來,害死了星宿派的弟子。他初次與慕容復相遇之時,曾和他對過一掌,深知對方掌力著實了得,若以真實功夫而論,自己未必便能勝過了他。心念一轉之際,已打定了主意:「勢必要以『化功大法』,對付這個小子。」到了這個地步,他不能再故示閒雅,雙手捧了一隻酒杯,緩緩站起身來,說道:「慕容公子,老夫這一杯酒,總是要敬你的。」說著走到慕容復身前。

  慕容復一瞥之間,只見那杯白酒中隱隱泛起一層碧光,顯然含有厲害無比的毒藥。他這麼親自端來,再也沒有迴旋的餘地,眼見丁春秋走到身前,只隔一張八仙桌,慕容復吸一口氣,丁春秋杯酒中水陡然直升而起,成為一條碧綠的水線。丁春秋暗呼:「好厲害!」知道對方一吸之後,跟著便是一吐,這條水線便會向自己射來,雖然射中後於己並無大礙,但滿身酒水淋漓,總是狼狽出醜,當即運內力,波的一聲,向那水線吹了過去。

  星宿派群弟子見過不少次師父與人鬥法,例如與蘇星河比拼內力,便是各以上乘功力推動一根火柱,力強者勝,力弱者亡,再也明顯不過。此時見一根細細的碧綠水線從酒杯中升起,知道師父又在與對方此拼功力,各人心念亂轉,都在想如何別出心裁,創一些新鮮花樣來頌揚師父。不料丁春秋內力一吐,慕容復竟然不與之抗,那條水線向他臉上筆直的射了進去,群弟子都是「咦」的一聲,沒想到師父竟是勝得如此容易。這些人腦筋轉得不甚靈敏,丁春秋勝得太快,令他們措手不及。弟子中出現的只不過一些「武功蓋世」,「天下第一」之類的陳腔濫調,再也來不及別出機杼,說些新穎頌詞,以博師父一粲。

  阿紫先前見到師父忽逢勁敵,心下暗喜,尋思正是脫身良機,卻不料對方竟然不堪一擊,也不禁大失所望。群弟子剛張大了口,要喝一聲采,卻見那條水線衝到離慕容復鼻尖約莫半尺之處,驀地裏抖向左首,竟成了一道彎彎的弧線,從他腦後兜過,迅捷無倫的飛了轉來,噗的一聲響,直鑽入一名星宿弟子的口。那人正張大了口,要喝采叫好,這「好」字還沒出聲,一杯毒酒所化成的水線,已鑽入了他的肚中。這水線去得太快,他居然還是興高采烈的大喝一聲:「好!」直到喝采之後,這才驚覺,大叫:「不好!」登時委頓在地,只見他面目手足,迅速異常的腐爛,片刻之間,連衣服也爛得乾乾淨淨,只剩下一堆白骨。這毒藥如此厲害,慕容復也是心驚不已:「我闖盪江湖,從未見過這麼霸道的毒藥。」

  他二人此拼,高下未見,星宿派已接連死了三名弟子,其中隱隱然已分勝敗。丁春秋心中惱怒異常,將酒杯往桌上一放,一掌便向慕容復推了過來。慕容復久聞他「化功大法」的惡名,自始至終是小心謹慎的與他周旋,見他一掌劈到,身子一轉,右手還了一掌。丁春秋呼呼連劈三掌,慕容復皆以小巧身法避開,不與他手掌相加。兩個人越打越快,小酒店中擺滿了桌子凳子,地位狹隘,實無迴旋的餘地,但這兩人便在桌凳之間穿來插去,竟無半點聲息,拳掌固是不交,連桌凳也沒半點挨到。

  星宿派群弟子個個貼牆而立,卻是誰也不敢走出店門一步,各人知道師父的脾氣,倘若他門下有誰在他劇鬥之時遠避自去,那便是犯了不忠於師門的大難,事後必加嚴處。是以各人明知形勢危險,只要給帶上一點掌風都有性命之憂,除了希望身子化為一張薄紙,拼命往牆上貼去之外,更無別法。但見慕容復守多攻少,掌法雖然精奇,但因不敢與丁春秋對掌,動手時不見縛手縛腳,落了下風。

  星宿老怪久經大敵,經驗何等豐富,數招一過,便知慕容復不願與自己對掌,那顯然是怕了自己的「化功大法」。他既然是怕這功夫,當然便要以這功夫剋制於他,只是慕容復身形飄忽,出掌更是難以捉摸,定要逼他與己對掌,倒也著實不易。再拆數掌,丁春秋已想了一個主意,當下右掌縱橫揮霍,著著進逼,左掌卻裝微有不甚靈便之象,只是故意的極力掩飾,要慕容復瞧不出來。但慕容復是武學中的大行家,對方弱點稍現,豈有瞧不出來之理?他斜身半轉,陡地拍出兩掌,蓄勢凌厲,直指丁春秋的左脅。

  丁春秋低聲一哼,退了一步,竟是不敢伸左掌接招。慕容復心道:「這老怪左胸左脅之間不知受了甚麼內傷。」當真是得理不讓人,攻勢之中,雖然仍是以攻他右側為主,但實則內力的運用,卻全是攻他左方。又拆了二十餘招,丁春秋左手一縮,探入袖內,右掌翻掌成抓,向慕容復臉上直抓了過去。慕容復斜身轉過,一拳直打他的左脅。丁春秋這些時來,一直在等他這一拳,對方果然打到,不由得心中一喜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