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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三


  ▼第八十七回 天山童姥

  虛竹道:「師伯祖,本寺既是前途尚有極大的災禍,更須你老人家保重身子,回寺去協助方丈,共禦大敵。」玄難臉現苦笑,道:「我——我中了丁春秋的『化功大法』,早已成為庸人,那裏還能協助方丈,共禦大敵?」虛竹聽他如此說,更證實了蘇星河的言語。他一轉念間,說道:「師伯祖,聰辯先生教授弟子一套療傷之法,弟子不自量力,想替慧方師伯試試。請師伯祖許可。」他這幾句話朗聲而說,慧字輩的諸人也都聽見了。

  虛竹心下的盤算是這樣:替慧方師伯療傷,若是先得師伯祖許可,縱然有何差池,也不會被人誤會是反叛犯上。玄難微感詫異,他知道聾啞老人蘇星河乃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,是丁春秋的師兄,而「閻王敵」薛神醫便是他的弟子,既然是他傳授了虛竹的醫療之法,那麼定然有些道理,只不知何以他不是自己出手,也不叫薛慕華動手,當下便道:「聰辯先生所授,自然是十分高明的了。」說著向蘇星河望了一眼。

  虛竹走到慧方身前,躬身道:「師伯,弟子奉師伯祖法諭,替師伯療傷。」當即向左斜行一步,右手反過掌來,啪的一聲,打在慧方的左脅之下。慧方「哼」的一聲,身子搖了一搖,只覺脅下似乎穿了一孔,全身鮮血精氣,源源不絕的從這孔中向外流去,霎時之間,雖然感到說不出的虛弱,但自中游坦之寒冰毒掌之後的麻癢酸痛,頃刻間便已消除。原來虛竹這療傷之法,並不是以本身內力助他驅除體內寒毒,卻是以七十年的逍遙神功,在他脅下一擊,開了一道宣洩寒毒的口子,便如一人為毒蛇所咬,便割破傷口,擠出毒液一般。只是這種「氣刀割體」的手術極是難行,部位錯了,固然不行,倘若真氣內力不足,一擊之力不能直透經脈,那麼毒氣非但宣洩不出,反而更逼進了臟腑,叫病人立時斃命。虛竹一掌擊出之後,心中驚惶不定,他見慧方的身子由搖晃而穩定,臉上閉目蹙眉的痛楚神色變為舒暢輕鬆,其實只是片刻間的事,在他卻如過了好幾個時辰一般。又過片刻,慧方舒舒口氣,微笑道:「好師侄,這一掌的功力可著實不小啊。」

  虛竹道:「不敢。」回頭向玄難道:「師伯祖,其餘幾位師伯叔,弟子也去施治一下,可以麼?」玄難搖頭道:「不!你先治別家前輩,再治自己人。」虛竹心中一凜,道:「是!」尋思:「本寺是武林泰山北斗之望,處處先人後己,這才是大丈夫的本色。」玄難只不過說了一句話,叫他先去治療別派的武林前輩,虛竹由此而悟到「事事須當先人後己」的道理,在霎息之間,這個少林寺的小和尚,領略到了大英雄、大丈夫的心情。他胸口一挺,不由得信心百倍,朗聲說道:「諸位英雄請了。聰辯先生傳授小僧以治療傷痛之法,小當今日初學,難以精熟,膽敢施治,失敬之處,還請原諒。」

  眾人的目光都瞧在他臉上,心下均是將信將疑。虛竹到包不同身前,砰的一掌,打在他胸口。包不同罵道:「臭和——」這「尚」字還沒出口,突覺糾纏著他二十餘日的寒毒,正迅速異常的從胸口受擊之處湧了出去,這個「尚」字便咽在肚裏,再也不說出去了。虛竹替諸人洩去寒毒,再轉而治療中了丁春秋毒手之人。為丁春秋所傷之人,傷法各各不同。有的是被「化功大法」消去功力,虛竹在其天靈蓋「百會穴」或是心口「靈臺穴」擊以一掌,固本培元,有的是被星宿派內功所傷,虛竹以手指刺穴,將星宿派的內力加以化解。總算他記心甚好,將蘇星河所授的醫療之法,居然記得清清楚楚,依人而施,只一頓時刻,便將各人身上所感的痛楚,盡數解除。最後他走到玄難身前,躬身道:「師伯祖,弟子斗膽,要在師伯祖『百會穴』上拍擊一掌。」

  玄難微笑道:「你得聰辯先生青眼,居然學會了如此巧妙的療傷本事,福緣著實不小,你儘管在我『百會穴』上拍擊便是。」虛竹躬身道:「如此弟子放肆了!」當他在少林寺之時,每次見到玄難,都是遠遠的望見,偶爾玄難聚集眾僧,講解少林派武功的心法,虛竹也是隨眾侍立,從未當面向他說過甚麼話,這次要他出掌拍擊師伯祖的天靈蓋,雖說是為了療傷,究竟心下惴惴,定了定神,又說一句:「弟子冒犯,請師伯祖恕罪!」這才走上一步,提掌對準玄難的「百會穴」不輕不重,不徐不疾,一掌拍了下去。

  這一掌剛拍到玄難的腦門,玄難「啊」的一聲長呼,身子突然向前飛了出去,啪的一聲,摔在三丈以外,扭動了幾下,隨即俯伏在地,一動也不動了。旁觀眾人齊聲驚呼,虛竹更是嚇得心中怦怦亂跳,急忙搶上前去,扶起玄難,慧方等諸僧也一齊趕到。看玄難時,只見他雙目圓睜,臉現憤怒之色,但呼吸已停,竟已斃命。虛竹驚叫:「師伯祖,師伯祖!你怎麼了?」突見人影一晃,蘇星河從東南角上疾竄而至。臉上滿是惶惑的神情,道:「似乎有人在後橫加暗算,但這人身法好快,竟是沒能見到他的影子!」抓起玄難的手脈一按,皺眉道:「玄難大師功力已失,在旁人暗算之下,全無抵禦之方,竟爾圓寂了。」

  虛竹想起他在木屋中詭秘的笑容,怒道:「聰辯先生,你實說來,到底我師伯祖如何會死?這不是你有意陷害麼?」蘇星河噗的一聲,雙膝跪地,說道:「啟稟掌門人,蘇星河絕不敢陷掌門人於不義。玄難大師突然圓寂,確是有人暗中加害。」虛竹道:「你在那屋中古裏古怪的奸笑,那是甚麼緣故?」蘇星河驚道:「我笑了麼?我笑了麼?掌門人,你可得千萬小心,有人——」一句話沒說完,突然住口,臉上又現出詭秘之極的笑容。

  薛慕華大叫:「師父!」忙從懷中取出一瓶解毒靈丸,急速拔開瓶塞,倒了三粒藥丸在手,塞入蘇星河的口中,但蘇星河早已氣絕,解毒藥丸停在他的口裏,再難咽下。薛慕華放聲大哭,說道:「師父被丁春秋下毒害死了!丁春秋這惡賊——」說到這裏,已是泣不成聲。康廣陵撲向蘇星河身上,薛慕華左手探出,抓住大師兄的後心,將他扯了過來,哭道:「碰——碰不得。」康廣陵的武功本來遠較薛慕華為高,但「函谷八友」之中,僅薛慕華一人平安無恙,是以一抓之下,康廣陵全然難以抗拒。范百齡、李傀儡、阿碧等人一齊圍在蘇星河身旁,無不又悲又怒。

  康廣陵跟隨蘇星河日久,深悉本門的規矩,初時見師父向虛竹跪倒,口稱「掌門人」,已是猜中了八九,再凝神向他手指審視,果見戴著一枚黑鐵指環,便道:「眾位師弟,阿碧,隨我參見本派新任掌門師叔。」說著在虛竹面前一跪,磕下頭去。范百齡等一怔之下,均已省悟,便也一一磕頭。虛竹心亂如麻,說道:「這奸賊害死了我師伯祖,又害了你們的師父。」

  康廣陵道:「報仇誅奸,全憑掌門師叔主持大計。」虛竹本是個從未見過世面的小和尚,說到武功見識,名位聲望,眼前這些人個個在他之上,但這時禍起頃刻,已顧不到推辭掌門人之位。蘇星河之死固然令他極為難過,而玄難的突然圓寂,更是令他徬徨失措。這陡下暗算的奸人不遲不早,偏偏選了自己在玄難腦門上一擊之時下手,在旁人看來,都道是自己打死了師伯祖,倘不查個水落石出,以後如何為人?他腦海之中,只是轉著這樣的念頭:「非為師伯祖復仇不可,非為聰辯先生復仇不可,非為屋中的老人復仇不可!」他口中大聲叫了出來:「非殺了丁春秋這老賊不可。」康廣陵又磕下頭去,說道:「掌門師叔答應誅奸,為我等師父報仇,眾師侄同感大恩大德。」

  范百齡、薛慕華等也一起磕頭。虛竹忙跪下還禮,道:「不敢,不敢,眾位請起。」康廣陵道:「師叔,小侄有事稟告,此處人多不便,請到屋中,由小侄面陳。」虛竹道:「好!」站起身來。眾人也都站起。虛竹跟著康廣陵,正要走入屋中,范百齡道:「且慢!師父在這屋內中了丁老賊的毒手,掌門師叔和大師兄還是別再進去的好,這老賊詭計多端,防不勝防。」

  康廣陵點頭道:「此言甚是!掌門師叔萬金之體,不能再冒此險。」薛慕華道:「兩位便在此處說話好了。咱們在四邊察看,以防老賊再使甚麼詭計。」說著首先走了開去,其餘張阿三、李傀儡等也都走到十餘丈外,其實說來可憐,這些人除了薛慕華外,不是功力消散,便是身受重傷,倘若丁春秋前來襲擊,除了出聲示警之外,實無防禦之力。慕容復、鄧百川等都是江湖中人,見他們自己本派的師弟都遠遠避開,當然不會去旁聽他們的隱秘,也都走向一旁。

  康廣陵道:「師叔——」虛竹道:「我不是你師叔,也不是你們的甚麼掌門人,我是少林寺的和尚,跟你『逍遙派』全不相干。」康廣陵道:「師叔,你何必不認?『逍遙派』的名字,若不是本門中人,外人是決計聽不到的,倘若旁人有意或是無意的聽了去,本門的規矩是立殺無赦,縱使追到天涯海角,也要殺之滅口。」

  虛竹暗自打了個寒噤,心道:「這規矩太也邪門。如此一來,倘若我不答應投入他們的門派,他們便要殺我了?」康廣陵又道:「師叔適才替大夥兒治傷的手法,正是本派的嫡傳內功。師叔如何投入本派,何時得到太師父的心傳,小侄不敢多問,倘若是家師代師收徒,代傳掌門人給你,亦未可知,總而言之,本派的『逍遙神仙環』是戴在師叔手指之上,家師臨死之時又稱你為『掌門人』,師叔不必再行推托。」在康廣陵想來,太師父在三十年前就已披丁春秋害死,虛竹不過二十一二歲年紀,無論如何不會是太師父生前親收的弟子,說不定太師父生前立下規矩:「凡是破解得玲瓏棋局,便算他的弟子。」又或許是蘇星河代師收徒,武林中亦是頗有前例。他既為小輩,便不敢多問。

  虛竹向左右首瞧了一眼,見慧方等人正自抬了玄難的屍身,走向一旁,又見蘇星河的屍身仍是直挺挺的跪在地下,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,心中一酸。說道:「這些事情,一時也說不清楚,當務之急,是如何殺了丁春秋,為你師父和我師伯祖報仇雪恨,為世上除一大害。老前輩——」康廣陵聽他稱自己為「老前輩」,急忙跪下,道:「師叔不可如此稱呼,太也折殺小侄了!」

  虛竹皺眉道:「好,你快請起。」康廣陵這才站起。虛竹心下盤算:「要誅滅丁春秋,用少林派的武功是決計不行的,自己埋頭苦練,這一生一世來必能練到師伯、玄難大師般的造詣,即使終於學到了,仍是不能擋星宿老怪之一擊,何況那也是在五六十年之後,其時丁春秋早死,報仇雪恨,再也不必說起。要殺丁春秋,只有練逍遙派的武功。」便道:「老前輩——」他這三字一出口,康廣陵又是噗的一聲跪倒。

  虛竹道:「我忘了,不要如此叫你便是,快起來。」取出那老人給他的卷軸,展了開來,道:「你師父叫我憑此卷軸,去設法學習武功,用來誅卻丁春秋。」康廣陵看了看畫中的古裝美女,搖頭道:「小侄不明其中道理,師叔還是妥為收藏,別給外人瞧見了。家師生前既如此說,務請師叔看在家師慘死的份上,依言而行。小侄要稟告師叔的是,家師所中之毒,叫做『三笑逍遙散』。此毒中於無形,只是中毒之初,臉上現出古怪的笑容,中毒者自己卻並不知道,笑到第三笑上,隨即氣絕身亡。」

  虛竹低頭道:「說也慚愧,尊師中毒之初,臉上現出神秘莫測之笑容,在下以小人之心,妄加猜度,還道尊師不懷善意,若是當時坦誠相詢,尊師立加救治,便不致到這步田地了。」康廣陵搖頭道:「這『三笑逍遙散』一中在身上,便難解救。丁老賊在武林中所以能橫行無忌,這『三笑逍遙散』也是原因之一。人家都知道『化功大法』的名頭,只因為中了『化功大法』功力雖失,尚得留下一條性命來廣為傳播,一中『三笑逍遙散』,卻是一瞑不視了。」

  虛竹點頭道:「這劇毒當真歹毒無比,只是當時我便站在尊師身旁,沒絲毫察覺丁老賊如何下毒,那是我武功平庸,見識淺薄,這也罷了。可是丁老賊怎麼沒向我下手,饒過了我一條小命?」

  康廣陵道:「想來他嫌你本事低微,不屑下毒。」康廣陵論年紀是「函谷八友」中的老大,可是十分的不通世故,虛竹雖是掌門師叔,他說話時卻仍是直言無隱,想到甚麼便說甚麼,跟著又道:「掌門師叔,我瞧你年紀輕輕,能有多大本領?治傷療毒之法雖好,那也是我師父教你的,算不了甚麼,丁老怪自然不將你瞧在眼裏。」他忽然想到,這麼說未免不太客氣,忙又加上幾句:「掌門師叔,我這麼說老實話,或許你會見怪,但就算你要見怪,我還是覺得你武功恐怕不大高明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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