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二六二


  蘇星河無法可施,傷心絕望之餘,向著師父的屍體說道:「師父,掌門人不肯依從你的遺命,小徒無能為力,決意隨你而去了。」說著躍起身來,頭下腳上,從半空俯衝下來,將天靈蓋往堅硬的石板地面撞去。虛竹驚叫:「使不得!」將蘇星河一把抱住。他此刻不但內力渾厚,而且手足靈敏,大逾往昔,一把抱住之後,蘇星河登時動彈不得。蘇星河道:「你為甚麼不許我自盡?」虛竹道:「出家人慈悲為本,我自然不忍見你喪命。」蘇星河道:「你放開我,我是決計不想活了。」

  虛竹道:「我不放。」蘇星河道:「難道你一輩子捉住我不放?」虛竹心想倒也不錯,便將他身子倒了轉來,頭上腳下的放好,說道:「好,放便放你,卻不許你自盡。」蘇星河靈機一動,說道:「你不許我自盡?是,該當遵從掌門人的號令。妙極,掌門人,你終於答應做本派掌門人了!」虛竹搖頭道:「我沒有答應。我那裏答應過了?」蘇星河哈哈一笑,道:「掌門人,你再要反悔,也沒有用了。你已向我發施號令,我已遵從你的號令,從此再也不敢自盡。我聰辯先生蘇星河是甚麼人?除了聽從本派掌門人的言語之外,又有誰敢向我發施號令?你不妨去問問少林派的玄難大師,縱是少林寺的方丈,也不敢令我如何如何。」聰辯先生聾啞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,虛竹本來也是知道的,他說無人敢向他發號施令,倒也不是虛語。

  虛竹道:「我不是膽敢叫你如何如何,只是勸你珍惜性命,那也是一番好意。」蘇星河道:「我沒資格來問你是好意還是歹意,你叫我死,我立刻就死,你叫我活,我便不敢不活。這生殺之令,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權柄。你若不是我掌門人,怎能隨便叫我死,叫我活?」虛竹辯他不過,道:「既是如此,剛才的話就算我說錯了,我取消就是。」蘇星河道:「你取消了『不許我自盡』的號令,那便是叫我自盡了。遵命,我即刻自盡便是。」他自盡的法子甚是奇特,又是一躍而起,頭下腳上的向石板俯衝而下。虛竹又是一把將他抱住,說道:「使不得,使不得。我並非叫你自盡。」

  蘇星河道:「嗯,你又不許我自盡。謹遵掌門人的號令。」虛竹將他身子放好,搔搔自己的光頭,無言可說。原來蘇星河號稱「聰辯先生」,這外號倒不是白叫的,他是個能言善辯之士,三十年來不言不語,這時重運唇舌,依然是口若懸河。虛竹年紀既輕,又是從來沒應付過甚麼大場面,辯論起來,如何是他的對手?其實,「不令他自盡」,並不等於「叫他自盡」,而「並非叫他自盡」,亦不就是「不許他自盡」。只是蘇星河口舌伶俐,句句搶先,虛竹無從辯白,他獃了半晌,說道:「前輩,我辯是辯不過你的。但你要我改入貴派,終究是難以從命。」

  蘇星河道:「咱們進來之時,玄難大師吩咐過你甚麼話?玄難大師的話,你是否必須遵從?」虛竹一怔,道:「師伯祖叫我——叫我——叫我聽你的話。」蘇星河十分得意,道:「是啊,玄難大師叫你聽我的話,我是說你該當遵從咱們師父的遺命,做本派掌門人。但你既是逍遙派的掌門人,對少林派高僧的話,原也不必理睬。所以啊,倘若你遵從玄難大師的話,那麼你是逍遙派掌門人,倘若你不遵從玄難大師的話,你也是逍遙派掌門人。因為只有你做了逍遙派掌門人,才可將玄難大師的話置之腦後。」這番論證,虛竹聽來句句有理,一時之間,做聲不得。蘇星河又道:「師弟,玄難大師和少林派的另外幾位高僧,都中了丁春秋的毒手,若不施救,性命旦夕不保,當今之世,只有你一人能夠救得他們。至於救是不救,那自是全憑你的意思了。」

  虛竹吃了一驚。道:「我師伯祖當真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?」蘇星河道:「我豈敢欺騙掌門人?掌門人若是不信,出去一問便知。」虛竹道:「我不是不信,想我師伯祖神功蓋世,當世罕有敵手,怎能——怎能折在丁春秋的手下?」蘇星河道:「玄難大師乃當世高僧,適才我為丁春秋那廝所逼,危如累卵,玄難大師頗有援手之意,只是功力已失,有心無力,但小兄仍是頗感他的盛情。」虛竹一想不錯,適才如此危急之時,師伯祖絕不能袖手旁觀,見死不救,除非蘇星河真是施誘敵之計而師伯祖一切了然於胸。但他到底否失了功力,稍待便見分曉。諒來蘇星河也不能公然撒謊,便問:「你說我能救他?卻如何相救?」

  蘇星河微微一笑,道:「師弟,本門向來並非只以武學見長,醫卜星相、工農仕商,各家之學,包羅萬有。你有一個師侄薛慕華,醫術只懂得一點兒皮毛,江湖上居然人稱『薛神醫』,得了個外號叫作『閻王敵』,豈不笑歪了人的嘴巴?玄難大師中的是丁春秋的『化功大法』,那個方臉的師父是給那鐵面人以『冰蠶掌』打傷,那高高瘦瘦的師父是給丁春秋一足踢在左脅下三寸之處,傷了經脈——」他滔滔不絕,將各人的傷勢和源由都說了出來。虛竹大為驚佩,道:「前輩,我見你專心棋局,又沒去診治傷病之人,怎麼知道得如此明白?」

  蘇星河道:「武林中因打鬥比拼而受傷,那是一目了然,再容易看也沒有了。只有天然的虛弱風邪,傷寒病痛,那才難以診斷。師弟,你身有師父所練的七十年逍遙神功,以之治傷療病,可說無往而不利。要恢復玄難大師被消去了的功力,固是極不容易,要他傷癒保命,卻只不過舉手之勞。」

  當下將如何推穴運氣,消解寒毒之法教了虛竹。虛竹一心要救師伯祖和列位師伯、師叔,便將蘇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記在心中。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已。蘇星河見他演了幾遍,全然無誤,便臉露微笑,讚道:「掌門人果然悟性奇高,一學便會。」虛竹見他笑得頗為詭秘,隱隱間似乎不懷好意,不由得心下起疑,問道:「你為甚麼笑我?」蘇星河登時肅然,收斂起笑容,恭恭敬敬的躬身道:「小兄失敬,請掌門人恕罪。」虛竹急於要治玄難之傷,也就不再追問,道:「咱們到外邊瞧瞧去罷!」蘇星河道:「是!」跟在虛竹之後,走到屋外。

  兩人一走到門外曠地之上,只見一眾傷者都是盤膝坐在地下,閉目養神。慕容復潛運內力,在緩和風波惡的痛楚。阿碧已然醒了轉來,不斷呻吟,她清醒後身上所受的折磨,比之昏暈時只有更勝十倍,琴仙康廣陵坐在她的身旁,柔聲安慰。薛慕華滿頭大汗,東西奔波,見到那個人危急,便搶過去救急,但這一個人稍見平靜,另一邊又有人叫了起來。他見蘇星河出來,心下大慰,奔將過來,說道:「師父,你老人家快給想想法子。」虛竹走到玄難身前,見他閉著眼睛,便垂手侍立,不敢開口。玄難緩緩睜開眼來,輕輕嘆息一聲,道:「你師伯祖無能,折了本派的威名,當真是慚愧之極。你回去向方丈稟報,便說我——說我和你玄痛師叔祖,都無顏回寺了。」

  虛竹往昔見到這位師伯祖,總是見他道貌莊嚴,不怒自威,對之不敢逼視,此刻卻見他神色黯然,一副英雄末路的凄涼之態,更聽他如此說,顯是有自尋了斷之意,顯見蘇星河之言不虛。他正想出手替他治傷,驀地裏想起蘇星河詭秘的笑容,心中一驚:「他教我伸掌拍擊師伯祖的天靈蓋要穴,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?萬一我一掌拍下,竟將功力已失的師伯祖打死了,那便如何是好?」玄難見他滿臉是躇躊為難之意,說道:「你向方丈稟報,本寺來日大難,務當加意戒備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