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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一


  蘇星河盤膝坐在地下,說道:「師弟,你福澤深厚之極。我和丁春秋想這隻鐵指環,想了幾十年,始終不能到手,你卻在一個時辰之內,便受到師父的垂青。」虛竹急忙除下指環,道:「前輩拿去便是,這隻指環,小僧是半點用處也沒有。」沒料到那指環上刻得有許多棱骨,虛竹用力一除,竟將手指上割損了幾處。蘇星河臉色一沉,道:「師弟,你受師父臨死時的重托,豈能推卸責任?師父將指環交給你,是叫你去除滅丁春秋這廝,是也不是?」虛竹道:「正是。但小僧功行淺薄,怎能當此重任?」蘇星河道:「適才你一出手,便將丁春秋燒得狼狽不堪,落荒而走,事實俱在,難道是假的麼?」

  虛竹道:「我——我一出手?怎麼是我一出手?」蘇星河嘆了口氣,道:「師弟,這中間原委,你多有未知,我簡略跟你一說。本派叫做逍遙派,向來有個規矩,掌門人一席,不一定由大弟子出任,門下弟子之中誰的武功最強,便由誰做掌門。咱們師父共有師兄弟三人,師父是最小的師弟,太師父臨死之時,三個弟子比較高下,由師父奪得了掌門,兩個師伯心中不忿,遠走異域。後來師父收了我和丁春秋兩個弟子,師父定下規矩,他所學甚雜,誰要做掌門,各種本事都要比試,不但比武還得比琴棋書畫。丁春秋於各種雜學是一竅不通,眼見掌門人無望,竟爾先下手為強,將師父打下深谷,又將我打得重傷。」虛竹道:「這丁春秋那時居然並不殺你。」

  蘇星河道:「你別以為他尚有一念之仁,留下了我的性命,那時我跟他說:『丁春秋,你此刻的武功雖然勝過了師父和師兄,但逍遙派最深奧的功夫,你卻摸不到一個邊兒。『逍遙御風』這部書,你要不要看?』師弟,本派所以叫做『逍遙派』,便是從『逍遙御風』這部書而來。這部書中所記載的武功,當真可用『深不可測』四個字來形容,此書向來由掌門人掌管,每一代的掌門人,也只能領悟到其中一二而已。丁春秋聽我提到此書,便道:『你自己說了出來,那是最好不過。你將此書交了出來,今日便饒你性命。』我道:『我不是本派掌門,怎能有此書給你?只是師父保藏此書的所在,我倒是知道。你要殺我,儘管下手。』丁春秋道:『此書當然是在星宿海旁,我豈有不知?』我道:『不錯,確是在星宿海旁,你若有把握,儘管自己去找。』他沉吟半晌,知道星宿海周遭數百里,小小一部書不知藏在何處,實是難找,便道:『好,我不殺你。只是從今而後,你須當裝聾作啞,不能將本派的秘密洩漏出去。』他為甚麼不殺我?他只是要留下我這個活口,作為逼供之用。他定居在星宿海畔,幾乎將每一塊石子都翻了過來,始終沒找到那本『逍遙御風』的奇書。每過十年,便來找我一次麻煩,軟求硬逼,甚麼功夫都用到了。這一次他又來問我,眼見無望,而我又破了誓言,他便想殺我洩憤。」

  虛竹道:「幸虧前輩——」蘇星河道:「你是本派掌門,怎麼叫我前輩,該當叫我師哥才是。」

  虛竹心想:「這件事傷腦筋之極,不知幾時才說得明白。」便道:「你是不是我師兄,暫且不說,就算真是師兄罷,那也是前輩。」蘇星河點點頭道:「這倒有理。幸虧我怎麼?」虛竹道:「幸虧前輩深藏不露,養精蓄銳,直到最後關頭,才突施奇襲,使這星宿老怪大敗虧輸而去。」

  蘇星河連連搖手,道:「師弟,這就是你的不是了,明明是你用師尊所傳的神功,轉而助我,方救了我的性命,怎麼你又謙遜不認?你我是同們師兄弟,掌門之位已定,我的命又是你救的,我無論如何不會來覬覦你這掌門之位,今後可再也不能見外了。」

  虛竹大奇,道:「我幾時助過你了?救命之事,更是無從談起。」蘇星河想了一想,道:「或許你是出於無心,也未可知。總而言之,你手掌在我背心上一搭,本門的神功傳了過來,方能使我反敗為勝。」虛竹道:「唔,原來如此。那是你師父救了你性命,不是我救的。」蘇星河道:「我說這是師父假你之手救我,你總得認了罷?」虛竹無可再推,只得點了點頭,笑道:「這個順水人情,既然你叫我非認不可,我就認了。」

  蘇星河又道:「丁春秋本想害死師父後,奪了他的鐵戒指,就可去請一個人指點『逍遙御風』的功夫。沒想到爭鬥之際,將師父打入深谷,無影無蹤。他更加料想不到,師父雖然身受重傷,雙腿齊膝折斷,卻並沒喪命。數年之後,師父和我重會,他潛心推算,若要剋制丁春秋,務須覓到一個悟心奇高而又英俊瀟灑的美少年——」虛竹聽他說到「美少年」三字,眉頭微皺,心想:「修練武功,跟相貌美醜又有甚麼干係?他師徒二人一再提到傳人的形貌,不知是甚麼緣故?」蘇星河向他瞧了一眼,輕輕嘆了口氣。虛竹道:「我相貌醜陋,決計沒做尊師傳人的資格。老前輩,你去找一個英俊瀟灑的美少年來,我將尊師的神功交了給他,也就是了。」

  蘇星河一怔,道:「本派神功和心脈氣血相加,功在人在,功消人亡。師父傳了你神功後便即仙去,難道你沒見到麼?」虛竹連連頓足,道:「這便如何是好?教我誤了尊師和前輩的大事。」蘇星河道:「師弟,這也是你肩頭上的擔子了。師父設下這個棋局,旨在考查來人的悟性,他對我說:『星河,你隨我多年,我明知你不是合適之人,但也對你一視同仁,只須你解開了這個玲瓏,我一般以鐵戒指和神功相授,令你去碰碰我倆師徒的運氣。』我苦思數十年,可那裏解得開?師弟,只有你能夠解開,『悟心奇高』這四個字,那是合適了。」

  虛竹苦笑道:「一樣的不合適。這個玲瓏,壓根兒不是我自己解的。」於是將師伯祖玄難如何傳音入密,暗中指點之事說了。蘇星河將信將疑,道:「瞧玄難大師的神情,他已遭了丁春秋的毒手,一身神功,早已消解,不見得會再施『傳音入密』的功夫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但少林派乃天下武學正宗,玄難大師或者故弄玄虛,亦未可知,那就不是我這井底之蛙所能見得到了。師弟,為了找人來解這玲瓏,我是千方百計的去引人來此。姑蘇慕容公子面如冠玉,天下武技無所不能,原是最佳的人選,偏偏他沒能解開。」虛竹道:「是啊,慕容公子是強過我百倍了。還有那位大理的段公子,那也是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啊!」

  蘇星河道:「唉,此事不必提起。我素聞大理鎮南王段正淳精擅一陽指神技,最難得的是風流倜儻,武林中不論黃花閨女、半老徐娘,一見他便是神魂顛倒,情不自禁。我化了老大心思,派弟子去激他出來,說甚麼姑蘇慕容氏要破他段家一陽指。那知他自己沒到,來的卻是他一個獃頭獃腦的寶貝兒子。」

  虛竹微微一笑,道:「我也沒怎麼留神看他,只是似乎見他兩眼發直,目不轉睛的定在那個王姑娘身上。」蘇星河搖了搖頭,道:「可嘆,可嘆,段正淳拈花惹草,尊稱武林中第一位風流浪子,生的兒子可一點也不像他,不肖之極,丟老子的臉。他拼命想討好那位王姑娘,那王姑娘對他卻愛理不理的,真氣死人了。」虛竹道:「這位段公子一往情深,該是勝於風流浪子,前輩怎麼反說『可嘆?』」蘇星河道:「他聰明臉孔笨肚腸,對付女人一點也沒辦法,咱們便用他不著。」虛竹道:「是!」心下暗暗喜歡:「原來你們要找一個美少年去對付女人,這就好了,無論如何,總不會找到我這醜八怪和尚的頭上來。」

  蘇星河又問:「師弟,師父有沒有指點你路徑去找一個人?或者是給了你甚麼地圖之類?」虛竹一怔,覺得事情有些不對,要想抵賴,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眾高僧教誨,出家人不打誑語,期期艾艾的道:「這個——那個——」蘇星河道:「你是掌門人,你若問我甚麼,我不能不答,否則你可隨時將我處死。但我問你甚麼事,你愛答便答,不愛答便可令我不許多嘴亂問。」

  蘇星河這麼一說,虛竹更是不便隱瞞,連連搖手道:「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?前輩,你師父將這個交了給我。」說著將那卷軸從懷中取了出來,他見蘇星河身子縮了一縮,神色極是恭謹,不敢伸手來接那卷軸,便自行打了開來。那卷軸一展開,兩人同時一獃,不約而同的「咦」的一聲,原來那卷軸中所繪的既非地理圖形,亦非山水風景,卻是一個身穿宮裝的美貌少女。虛竹道:「原來便是外面的那位王姑娘。」但這卷軸紙質黃舊,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之久,圖中丹青墨色也頗有脫落,顯然是一幅陳年古畫,比之王玉燕的年紀無論如何是大得多了,居然有人能在數十年甚或數百年前繪就王玉燕的形貌,實是令人匪夷所思。

  這幅圖畫筆致工整,卻又是活潑流動,畫中人栩栩如生,活色生香,真如將王玉燕這個人縮小了,壓扁了放到畫中一般。虛竹暗中嘖嘖稀奇,看蘇星河時,卻見他伸著右手手指,一筆一劃的摩擬畫中筆法,讚嘆良久,才突然似從夢中驚醒,說道:「師弟,請勿見怪,小兄的臭脾氣發作,一見到師父的丹青妙筆,便又想跟著學了。唉,貪多嚼不爛,我甚麼都想學,到頭來卻一事無成,在丁春秋手中敗得這麼慘。」一面說,一面便將卷軸捲好,交還給虛竹,生恐再多看一陣,便會給畫中的筆墨所迷。他閉目靜神,又用力搖了搖頭,似乎要將適才看過的圖畫,從腦海中驅逐出去,過了一會,才睜眼說道:「師父交這卷軸給你時,卻如何說?」虛竹道:「他說我此刻的功夫,還不足以誅卻丁春秋,須當憑此卷軸,到西域天山,去尋到他當年所藏的武學典藉,再學功夫。只是他說卷軸上繪的是他從前大享清福之處,那麼該是名山大川,或是清幽之處,怎麼卻是王姑娘的肖像?莫非是他拿錯了一個卷軸?」

  蘇星河道:「師父行事,人所難測,你悟性極高,到時自然明白。你務須遵從師命,設法去學好功夫,將丁春秋除了。」虛竹囁嚅道:「這個——這個——小僧是少林弟子,即須回寺覆命。到了寺中,那是再也不出來了。」蘇星河大吃一驚,跳起身求,放聲大哭,噗的一聲,跪在虛竹面前,磕頭如搗蒜,說道:「掌門人,你不遵師父遺訓,他老人不是白死了麼?」

  虛竹也即跪下,和他對拜,說道:「小僧身入空門,戒嗔戒殺,先前答應尊師,要去除卻丁春秋,此刻想來,已自後悔。本派門規極嚴,小僧無論如何不敢改入別派,胡作非為。」不論蘇星河痛哭哀求也好,設喻開導也好,甚至威嚇強逼也好,虛竹總之是不肯答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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