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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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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老人抓住他的手腕,細細打量他的身形。虛竹突覺脈門上一熱,一股內力迅速無比的衝向他的心脈,不由自主,便以少林心法相抗。那老人的內力一觸即退,登時安然無事。虛竹知他是試驗自己內力的深淺,不由得面紅過耳,苦笑道:「小僧平時多讀佛經,小時又是性愛嬉戲,沒好好修練師父所授的內功,倒教前輩見笑了。」 不料那老人反而十分歡喜,笑道:「很好,很好,你於少林派的內功所習甚淺,省了我好些麻煩。」他說話之間,虛竹只覺全身軟洋洋地,便如泡在一大缸溫水之中一般,周身毛孔之中,似乎都有熱氣冒出,說不出的舒暢。過得片刻,那老人放開他手腕笑道:「行啦,我已用本門『化功大法』,將你的少林內力都化去啦!」虛竹大吃一驚,叫道:「甚——甚麼?」跳了起來,雙腳落地時膝蓋中突然一軟,一屁股坐在地下,只覺周身沒半點力氣,腦海中昏昏沉沉,猶如天旋地轉一般,情知這老人所說不假。他從小在少林寺中長大,這一回是首次出寺下山,那懂得江湖上的風波、人世間的險惡?他曾聽師父說起過星宿派「化功大法」的厲害,只須雙體相觸,便能將數十載積儲的內功毀於頃刻。他又想到:「這人顯然是星宿派的前輩耆宿,我怎麼如此不小心?為甚麼不及時逃走,以致遭了他的毒手?」霎時間悲從中來,眼淚奪眶而出,哭道:「我——我——和你無怨無仇,又沒得罪你,為甚麼要這般害我?」 那人笑道:「你怎地說話如此無禮?不稱『師父』,卻『你呀』『我呀』的,沒點規矩?」虛竹驚道:「甚麼?你怎麼會是我的師父?」那人道:「你剛才磕了我九個頭,那便是拜師之禮了。」虛竹道:「不,不!我是少林子弟,怎能再拜你為師?你這種害人的邪術,我也決計不學。」那人笑道:「你當真不學?」說著雙手一揮,兩隻衣袖都飛了出來,搭在虛竹肩頭。虛竹只覺肩頭上沉重無比,再也無法站直,雙膝一軟,便即坐倒在地,口中仍是不住說道:「你便打死我,我也不學。」 那人哈哈一笑,突然身形拔起,在半空中一個觔斗,頭上所戴的方巾已飛到了屋角之中,他左足在屋樑上一撐,頭下腳上的倒落下來,剛好疊在虛竹的頭頂。兩人天靈蓋和天靈蓋相接。虛竹驚道:「你——你幹甚麼?」用力搖頭想要將那人搖了下來。但說也奇怪,這人的頭頂和虛竹的腦門一碰到之後,便如用釘子釘住了一般,不論虛竹如何搖晃腦袋,始終是搖之不脫。虛竹的腦袋搖向東,那人的身體便飄向東,虛竹搖向西,那人也就跟著飄向西。兩人連體而生,宛如大風中的一株蘆葦,搖頭不已。 虛竹更是驚訝,伸出雙手,左手略推,右手狠拉,要將他推拉下來。但一推之下,便覺自己手臂上軟綿綿的沒半點力道,心中大急:「中了這廝的化功大法之後,別說武功全失,看來連穿衣吃飯也沒半分力氣了。從此成了個癱瘓的廢人,那便如何是好?」正惶恐間,突覺頂門上「百會穴」中有細細一縷熱氣衝入腦來。他暗叫:「不好,我命休矣!」只覺腦海中愈來愈熱,霎時間頭昏腦脹,一個腦袋如要炸將開來一般,這熱氣一路向下流去,過不片時,虛竹再也忍耐不住,昏暈了過去。 他雖是昏了過去,腦中各種幻境層出不窮,一時如騰雲駕霧,在天上遨遊,一時又如潛入碧海深處,與鯨鯇嬉戲。一時如在少林寺中,午夜讀經,一時又如苦練武功,卻是練來練去,始終不成。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覺天下大雨,點點滴滴的落在身上,虛竹睜開眼來,果見有無數水點,不住的滴向自己臉上。定神一看,原來那些水點竟然都是那老者的汗水。只見那老者滿身滿臉大汗淋漓,不住滴向他的身上,而他面頰、頭頸、髮根各處,仍是有汗水源源滲出。這時虛竹發覺自己橫臥於地,那老者坐在自己身旁,兩人相連的頭頂早已分開。 虛竹一骨碌坐起,道:「你——」只說了一個「你」字,不由得猛吃了一驚,發覺那老者已是變了一人,本來有如冠玉般潔白俊美的臉面之上,突然間佈滿了縱橫交差的深深皺紋,更奇的是,滿頭濃密頭髮已盡敗脫落,而一叢光亮烏黑的長髯,也都變成了白鬚。虛竹第一個念頭是:「我到底昏暈了多少年?三十年麼?五十年麼?怎麼這人突然間老了數十年。」眼前這老者龍鍾不堪,沒有一百二十歲,總也有一百歲。那老者瞇著雙眼,有氣沒力的笑了一笑,說道:「大功告成了!乖孩兒,你福澤深厚,遠過我的期望,你向這板壁空拍一掌試試!」虛竹不明所以,依言虛擊一掌,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,好好一堵板壁登時垮了半邊,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,塌得還要厲害。虛竹驚得獃了,道:「那——那是甚麼緣故?」那老者滿臉笑容,十分歡喜,也道:「那——那是甚麼緣故?」 虛竹道:「我怎麼——怎麼忽然有了這樣大的力道?」那老者微笑道:「你還沒學過掌法,這時所能用出來的內力,一成也還不到。你師父七十年的勤修苦練,豈同尋常?」 虛竹一躍而起,內心知道大事不妙,叫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甚麼七十年的勤修苦練?」那老者微笑道:「難道你到現在還是不懂?是真的還沒想到麼?」 虛竹內心,隱隱已感到了那老人此舉的真義,只是這件事實在太過突兀,太也不可思議,實在令人難以相信。他囁囁嚅嚅的道:「老前輩是傳了一種神功——一種神功給了小僧麼?」那老人微笑道:「你還不肯稱我為師父?」 虛竹低頭道:「小僧是少林派的弟子,不能欺祖滅宗,改入別派。」那老人道:「你身上已沒半分少林派的功夫,還說是甚麼少林弟子?你體內蓄積有『逍遙派』七十年的神功,怎麼還不是本派的弟子?」虛竹從來沒聽見過「逍遙派」的名字,神不守舍地道:「逍遙派?」那老人微笑道:「乘天地之正,御六氣之辯,以遊於無窮,是為逍遙。你向上一跳試試!」 虛竹好奇心起,雙膝微彎,腳上用力,向上輕輕一跳,突然間砰的一聲,腦袋上一陣劇痛,眼前一亮,半個身子已穿過了屋頂,這一躍之勢還在不住上升,他生怕自己跳得不知去向,急忙伸手抓住屋頂,才將上升之勢阻住,落下地來,接連又跳了幾跳,方始站住,如此輕功,實是匪夷所思,一時間並不歡喜,反而甚感害怕。 那老人道:「怎麼樣?」虛竹道:「我——我是入了魔道麼?」那老人道:「你安安靜靜的坐著,聽我述說原因。時間已經不多,只能擇要而言。你既是不肯稱我為師父,不願改宗,我也不來勉強於你。小師父,我求你幫一個大忙,替我做一件事,你能答應麼?」虛竹知道自己已受了他莫大的恩惠,雖然自己功力突然大增,到底是禍是福,此刻實在難以斷定,但他出口求自己辦一件事,那是無論如何要替他做到的,便道:「前輩有命,自當竭力以赴。」這兩句話一出口,忽地想到此人擅於「化功大法」,似是左道妖邪一流,當即又道:「但若前輩命小僧為非作歹,那可不便從命了。」 那老人臉上現出苦笑,道:「甚麼叫做『為非作歹』?」虛竹一怔,道:「小僧是佛門弟子,損人害人之事,是決計不做的。」那老人道:「若是世間有人,專做損人害人之事,為非作歹,殺人無算,我命你去除滅了他,你答不答應?」虛竹道:「小僧要苦口婆心,勸他改過遷善。」那老人道:「若是他執迷不悟呢?」虛竹挺直身子,道:「伏魔除害,原是我輩當為之事。只是小僧能為淺薄,恐怕不能當此重任。」 那老人道:「那麼你是答應了?」虛竹點點頭道:「我答應了!」那老人神情歡悅,道:「很好,很好!我是要你去殺一個人,一個大大的惡人,那便是我的弟子丁春秋,今日武林中稱為星宿老怪便是。」虛竹噓了口氣,胸中如釋重負,他久聞星宿老怪的惡名,曾不止一次的聽寺中長輩提起,要除之而後快,便道:「除卻星宿老怪,乃是每個武林人士份所當為之事,但小僧這點點功夫,如何能夠——」他說到這裏,和那老人四目相對,見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,登時想起「這點點功夫」五字,似乎已經不對,當即住口。那人道:「此刻你身上這點點功夫,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,只是要將他除滅,確實還是不夠,但你不用擔心,老夫自有安排。」 虛竹道:「老前輩既是星宿老怪的師父,怎麼會容他橫行江湖,為禍人間,卻不從早管束誅滅?」那老人嘆了口氣,道:「你責備得是,這確是老夫的不是。當年這逆徒突然發難,將我打入深谷之中,老夫險些命喪彼手。幸得我大徒兒蘇星河裝聾作啞,瞞過了逆徒的耳目,老夫才得苟延殘喘,多活了三十年。這三十年中,我發大心願捨卻琴棋書畫諸般玩物喪志之事,潛心武學,只盼覓得一個聰明俊秀的少年,將我畢生鑽研的武學都傳授於他。」 虛竹聽他又說到「聰明俊秀」,心想自己資質還不算笨,但「俊秀」二字那是無論如何談不上了,低頭說道:「世間俊雅的人物,著實不少,外面便有兩個人,一個是慕容公子,另一位是姓段的公子。小僧將他們請來給前輩一觀如何?」那老人哈哈一笑,道:「逍遙派一切行事,都講究緣法。丁春秋這逆徒叛師犯上,也是頗有前因。我已將七十年的修為都注入了你的體中,那裏還能再傳授第二個人?」 虛竹道:「前輩——前輩真的將畢生修為,都傳輸了小僧?那——那教小僧如何消受這等大恩?」那老人道:「此事對你到底是禍是福,此刻甚是難言。武功高強也未必是福。你說世間不會半分武功之人,庸庸碌碌,無憂無慮,少卻多少爭競,少卻多少煩惱?當年我倘若只是學琴學棋、學書學畫,不窺武學門徑,這一生我是快活得多了。好孩子,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喪於他手下,是以行事肆無忌憚。這一幅圖,上面繪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處,只是在西域天山之中,你尋到我所藏武學典籍的所在,依法修習,不出一年,武功便能與這丁春秋並駕齊驅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卷軸,塞在虛竹手中。 虛竹心下頗感為難,道:「小僧學藝未成,這次是奉師命下山送信,即當回山覆命。今後行止,均須秉承師命而行。倘若本寺方丈和業師不准,便無法遵依前輩的囑咐了。」那老人苦笑道:「倘若天意如此,要縱由惡人橫行,那也無法可想,你——你——」說了兩個「你」字,突然間全身發抖,慢慢俯下身來,雙手撐在地下,顯然精神衰敗無比。 虛竹吃了一驚,忙伸手抉住,道:「老——老前輩,你怎麼了?」那老人道:「我三十年的苦心,七十年的修練,盡數傳付於你,今日天命已盡,好孩子,你終究不肯叫我一聲『師父』麼?」說這幾句時,已是上氣不接下氣。虛竹天性淳厚,見這老人十分可憐,而且顯然是命在頃刻,看到他目光中露出祈求哀憐的神氣,心腸一軟,「師父」二字,已是脫口而出。那老人大喜,用力從左手上脫下一枚黑鐵指環,要給虛竹套在手指之上,只是他力氣耗竭,連虛竹的手腕也抓不住。虛竹又叫了聲:「師父!」將戒指套上了自己的手指。那老人道:「好——好孩子!你是我的第三個弟子,見到蘇星河——你就叫作大師哥。你姓甚麼?」 虛竹道:「我實在不知道。」那老人道:「可惜你相貌不好看,中間還有許多挫折,那也只好聽天由命了,可惜,可惜——」他越說聲音越輕,說到第二個「可惜」兩字時,已是聲若游絲,幾不可聞,突然間身子向前一衝,砰的一聲,額頭撞在地下,就此不動了。虛竹叫道:「師父,師父!」伸手扶他起來,一探他的鼻息,已然斷氣,竟自死了。 虛竹和他相處不到一個時辰,原是說不上有甚麼情誼,但自己體內受了他七十年修練的神功,隱隱之間,覺得這老人對自己比甚麼人都更是親近,也可以說,這老人的一部份已變作了自己,而自己的一部份已變作了那個老人。突然間見他逝世,不由得悲從中來,放聲大哭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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