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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七


  ▼第八十五回 大功告成

  王玉燕一張俏麗的臉龐,果然是轉了過來。段譽看到她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憂鬱,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,自從她與慕容復相會之後,一直歡喜無限,怎麼忽然又不高興起來?段譽正尋思間,只見王玉燕的眼光更向右轉,和他的眼光相接,段譽向前踏了一步,想說:「王姑娘,你有甚麼話說?」但王玉燕的眼光緩緩移了開去,向著遠處凝望了一會,又轉向慕容復。段譽一顆心更向下低沉,說不盡的苦澀情味:「她不是不瞧我,那是比不瞧我更差上十倍。她見了我,然而卻是視而不見。她眼中見到了我,但我的影子卻沒進入她的心中。她只是在凝思她表哥的事,那裏將我段譽有半分放在心上。哎,不如走了罷,不如走了罷!」

  那邊虛竹聽從段延慶的指點,一步步的下著黑子,棋局已推到了間不容髮的地步,眼見白棋不論如何應法,都要被黑棋吃去一大塊,但如放開一條生路,那麼黑棋就此衝出重圍,真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,別有天地,再也奈何它不得了。蘇星河凝思半晌,笑吟吟的應了一著白棋。段延慶傳音道:「下『上』位七八路!」虛竹依言下子,他對弈道雖是所知甚少,但這一著一下,也知是解破了這個棋局,拍手笑道:「好像是成了罷!」蘇星河滿臉笑容,拱手道:「小神僧天賦英才,可喜可賀。」

  虛竹忙還禮道:「不敢,不敢,這個不是我——」他正要說出這是受了師伯祖的指點,那「傳音入密」的聲音道:「此中秘密,千萬不可揭穿。險境未脫,更須加倍的小心在意。」虛竹只道是玄難再加指示,便垂首道:「是,是!」只見蘇星河站起身來,說道:「先師佈下此局,三十年來無人能解,小神僧解開這個玲瓏在下感激不盡。」虛竹不明其中緣由,只得謙虛道:「我這是誤打誤撞,全憑長輩見愛。老先生獎飾有加,實是愧不敢當。」蘇星河走到那三間木屋之前,伸手肅客,道:「小神僧,請進!」虛竹見這三間木屋建構得好生奇怪,竟是沒有門戶,不知如何進去,更不知進去作甚,一時獃在當地,沒有主意。只聽得那聲音又道:「棋局上衝開一條出路,乃是硬戰苦鬥而致。木屋無門,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。」虛竹道:「如此得罪了!」擺個馬步,右手提起,一掌向門板上劈了過去。在場上這許多高手眼中,他這一掌之力實在是不值一哂,幸好那門板並不堅牢,喀喇一聲,門板裂開了一縫。

  虛竹又劈兩掌,這才將門板劈開,但他手掌已然隱隱生疼。南海鱷神嘿嘿大笑,說道:「少林派的硬功,實在稀鬆平常!」虛竹回頭道:「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兒,功夫淺薄,豈足言本門所學。」只聽那聲音道:「快快進去,不可回頭,不要理會旁人!」虛竹道:「是!」舉步便踏了進去。只聽得丁春秋的聲音叫道:「這是本門的門戶,你這小和尚豈可擅入?」

  跟著砰砰兩聲巨響,虛竹只覺一股勁風倒捲上來,要將他身子拉將出去,可是跟著兩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,身不由主,便是一個觔斗向裏直翻了進去,他不知這一下已是死裏逃生,適才丁春秋發掌偷襲,要制他死命,鳩摩智則以「控鶴功」要將他拉將出來,但段延慶以杖上暗勁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,蘇星河處身在他和鳩摩智之間,以左掌消解了「控鶴功」,右掌連拍兩下,將他打了進去。只是這兩掌使力過猛,虛竹抵受不住,撞破一重板壁後,額頭砰的一下,又撞在一重板壁之上,只撞得昏天黑地,險險暈去,過了半晌,這才站起身來,摸摸額角,已自腫起了一大塊。但見自己處身在一間空空蕩蕩,一無所有的房中。他想找尋門戶,但這房覺然是無門無窗,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進來的一個空洞。他獃了獃,想從那破洞中爬出去。

  虛竹剛轉過身子,只聽得隔著板壁有一個蒼老而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:「既然來了,怎麼還要出去?」虛竹倏地回來,道:「但憑前輩指點途徑。」那聲音道:「這途徑是你自己打出來的,誰也不能教你。我這棋局佈下後三十年來無人能解,今日終於給你拆開,你還不過來?」虛竹聽到「我這棋局」四字,不由得毛骨悚然,顫聲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你——」他聽得蘇星河口口聲聲說這棋局是他「先師」所製,那麼這聲音是人是鬼?只聽那聲音又道:「時機稍樅即逝,我等了三十年,沒多少時候能再等你了,乖孩兒,快快進來罷!」虛竹聽那聲音說得甚是和藹慈祥,當下更不多想,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,喀喇喇一聲響,那板壁日久腐朽,當即破了一洞。

  虛竹一眼望將進去,不由得大吃一驚,只見裏面又是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,卻有一個人坐在半空。他一見此人凌空而坐,第一個念頭便是:「有鬼!」嚇得只想轉身而逃,卻聽得那人說道:「噢,原來是個小和尚!唉,還是相貌醜陋的小和尚,難,難,難!唉,難,難,難!」

  虛竹聽他一聲長嘆,連說了六個「難」字,再向他凝神瞧去,這才看清,原來這人身上有一條黑色繩子縛著,另一端連在橫樑之上,將他身子懸空吊起。只因他身後板壁色作漆黑,那繩子也是黑色,二黑相疊,那繩子便看不出來,一眼瞧去,宛然是凌空而坐。虛竹的相貌本來頗為醜陋,濃眉大眼,鼻孔向上翻起,兩耳招風,嘴唇甚厚,加上途中給南海鱷神一番毆打,此刻撞破板壁時臉上又受了些傷,更加的難看。他自幼父母雙亡,少林寺中的和尚心生慈悲,將他收養在寺中。

  寺中僧眾不是虔誠清修,便是專心學武,誰也沒來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醜。佛家言道,人的身子乃是個「臭皮囊」,對這個臭皮囊長得好不好看,若是多加關懷,那便是走入魔道之始。因此那人說他是個「醜陋的小和尚」,虛竹生平還是第一次聽見。當然他自給南海鱷神擒住之後,葉二娘一直也叫他「醜八怪」或是「豬頭和尚」,但虛竹給他二人打得鼻青目腫,渾身疼痛,再難聽的話也給他們罵了,說他相貌醜陋,自是不以為意。此刻聽那人說他醜陋,心中一動:「倒要瞧瞧你相貌如何美法!」他微微抬頭,向那人瞧去。只見這人鬚長三尺,卻是沒一根斑白,臉如冠玉,更無半絲皺紋,年紀顯然已經不小,卻仍是神采飛揚,風度閒雅。剎時之間,虛竹微感慚愧:「說到相貌之美,我當真和他是天差地遠了。」這時他心中害怕之心已然盡去,躬身行禮,說道:「小僧虛竹,拜見前輩。」那人點了點頭,道:「你姓甚麼?」虛竹一怔,道:「出家之人,早無俗家姓氏。」那人道:「你出家之前卻姓甚麼?」

  虛竹道:「小僧自幼出家,向來便無姓氏。」那人向他端相半晌,嘆了口氣,道:「你能解破我的棋局,聰明才智,自是非同小可,但相貌如此,卻終究是不行,唉,難得很。我瞧終究是白費心思,反而枉送了你的性命。小師父,我送一份禮物給你,你便去罷!」

  虛竹本非心高氣傲之人,這老人怪他相貌醜陋,他也不以為忤,但他性格堅毅,諸事不畏艱難,聽他不住說這個「難」字,反而激起了他的豪氣,說道:「小僧於棋藝一道,實在淺薄得緊,老前輩這個棋局,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。但若老前輩有甚麼難事要辦,小僧雖然本領低微,卻也願勉力而為。至於禮物甚麼,可不敢受賜。」那老人道:「你有這番俠義心腸,倒是很好。你棋藝不高,武功淺薄,都不相干,你既能來到這裏。那便是有緣,只不過——只不過——你相貌太也難看——」

  虛竹微微一笑,道:「相貌美醜,乃是父母天生,不但自己做不得主,連父母也作不得主。小僧貌醜,令前輩不快,這就告辭了。」說著向後退了兩步,正待轉身,那老人道:「且慢!」只見他衣袖輕輕飄起,搭在虛竹的右肩之上。這衣袖乃柔軟之物,但一碰到他肩頭,虛竹身子略略向下一沉。只覺這衣袖有如手臂,挽住了他的身子。那老人笑道:「年輕人有這等傲氣,那也很好。」虛竹道:「小僧不敢狂妄驕傲,只是怕令得老前輩生氣,還是及早告退的好。」

  那老人點了點頭,問道:「今日來解棋局的,有那些人?」虛竹一一說了。那老人沉吟半晌,道:「天下高手,十之六七,都已聚在這裏了。大理天龍寺的枯榮大師,沒有來麼?」虛竹道:「除了敝寺僧眾之外,沒見到別的僧侶。」

  那老人嘆了口氣,自言自語的道:「我已等了三十年,即使再等三十年,也未必能等到內外俱美的全材。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,也只好將就將就了。」他似乎心意已決,說道:「你適才言道,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,那蘇星河如何又送你進來?」虛竹道:「第一子是小僧大膽無知,閉了眼睛瞎下的,以後各著,卻是敝師伯祖法諱上玄下難的大師,以『傳音入密』之法暗中指點。」當下將拆解棋局的經過情形,說了一遍。

  那老人道:「天意如此,天意如此!」突然間愁眉開展,笑道:「既是天意如此,你閉了眼睛誤打誤撞的將我這棋局解開,足見福緣深厚,或能辦我大事,亦未可知。好,好,好,乖孩子,你跪下磕頭罷!」

  虛竹生性謙和,在少林寺中每日裏見到的不是師父、師伯、師伯祖,便是師叔祖等等長輩,即在同輩之中,年紀比他大,武功比他強的師兄也是不計其數,因此是自幼服從慣了的。他聽得那老人叫他磕頭,雖然不明白其中道理,但想這人是武林前輩,向他磕幾個頭是理所當然,當下更不多加思量,便恭恭敬敬的跪了下來,咯咯咯咯,磕了四個頭,便要站起,那人笑道:「再磕五個,這是本門規矩。」

  虛竹應道:「是!」又磕了五個頭。那老人道:「好孩子,好孩子!你過來!」虛竹站起身來,走到他的身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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