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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五


  玄難「哼」了一聲,雙眉豎起,神色極是威嚴,向葉二娘望去。葉二娘笑道:「世上之人,都稱小兒為『心肝寶貝』,可見小兒心肝味道之美,天下皆知。你少林寺的和尚,一定是吃過不少的了。」

  玄難道:「罪過,罪過!」心下卻是怒極,若不是功力消失,當時便要一掌向這妖婦拍去。葉二娘笑道:「你這個弟子年紀輕輕,卻是愛裝假道學、假正經,居然來勸我放了那個小兒。小妹問他憑甚麼多管閒事,他還不肯說出自己的來歷。我三弟惱起上來,掄了他幾個耳括子,他膽子倒也不小,竟敢還手。三弟本來當場便要挖了他的心肝,但是老大看出他是少林弟子,說道不可傷他性命,於是狠狠打了他一頓,帶在他身邊。」

  虛竹道:「弟子資質愚魯,學藝不精,損了少林寺的威名,當領重責。師伯祖,這位女施主竟然將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娃兒開膛破肚,挖了心肝來吃。請師伯祖出手,除此世上一害。」段延慶、葉二娘、南海鱷神三人見到玄難的形貌,又聽虛竹口口聲聲稱他為「師伯祖」,知他是少林派的高手,三個人心下都暗自戒備,卻不知玄難此時功力已失,武功不逾常人。葉二娘笑道:「春秋哥哥,你瞧這小和尚可有多忘恩負義,咱們饒了他的性命,他卻來挑撥是非。」突然間只聽得嗤的一聲響,跟著又是啪的一聲,眾人眼前人影一晃,不約而同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。

  王玉燕羞得滿臉通紅,叫道:「表哥,你——」但見葉二娘胸前衣衫撕破,露出雪白的胸脯,原來慕容復聽虛竹說這女子挖食小兒心肝,玄難卻遲遲的不肯動手,忍不住心頭火起,當即施展「虎爪功」,右手五指成爪,插向葉二娘胸口,這一下去勢快極,本是慕容氏所謂「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」,葉二娘閃避不能,招架不及,立時便要給他血淋淋地將心肝挖了出來。豈知丁春秋動作也是神速無比,左掌拍出,擊向慕容復的手腕。慕容復這一抓若是抓實,固然能殺了葉二娘,但自己的一條手臂,卻也就此廢了,當即變抓為掌,與丁春秋對了一掌。兩人身子一震,同時退後一步,他變掌之時,五指一帶,無意中將葉二娘胸口的衣服扯下了一大片。

  丁春秋在倉卒之際,不及行使化功大法,和慕容復這下對掌,乃是以硬碰硬,兩人都感對方功力了得,心頭微微一震:「果然是名不虛傳!」慕容復一擊不中,無意中卻扯破了葉二娘的衣衫,不禁心下大是慚愧,說道:「得罪了!」眾人只道葉二娘衣衫被扯,定感羞慚,立時便要遮掩,那知她若無其事,反而洋洋自得,媚笑道:「青年人都是急色兒,大庭廣眾之間,也敢對老娘橫加非禮。春秋哥哥,你也不用喝醋,我這顆心只是向著你,這種小白臉靠不住得緊,莫瞧他相貌英俊,我才不跟他相好呢。」

  王玉燕氣得粉臉通紅,道:「你——你也不怕羞,婦道人家,說這種話!」葉二娘雙肩向後一撐,將破洞扯大,胸口的肌膚露得更加多了,笑道:「小姑娘,你不解風情,這種風流公子不會喜歡你的,要不然,他怎會當著你的面,伸手來摸我胸脯?」玉燕怒道:「不是!他不是!你胡道八道!」

  葉二娘在一邊賣弄風情,王玉燕脹得滿臉通紅,段譽想要出言安慰她幾句,偏不知說甚麼好。慕容復卻只是冷眼橫了葉二娘一眼,便不再理她,全神貫注的瞧著段延慶。玄難、鳩摩智、丁春秋、蘇星河、康廣陵等也都瞧著他的動靜。只見段延慶目不轉睛的瞧著棋局,凝神思索,過了良久良久,左手竹杖伸到棋盒中一點,他杖頭便如有吸力一般,吸住一枚黑子,放到棋局之上。

  玄難說道:「大理段氏武功獨步天南,真乃名下無虛。」段譽見過延慶太子當日與黃眉僧弈棋的情景,知他不但內力深厚,棋力也是甚高,只怕這個「玲瓏」給他破解了開來,也未可知。蘇星河對這局棋的千變萬化,每一著都是早了然於胸,當即應了一著白棋。段延慶想了一想,下了一子。蘇星河道:「閣下這一著極是高明,且看能否破關,打開一條出路。」下了一手白棋,封住去路。段延慶又下了一子,那少林僧虛竹忽道:「這一著只怕不行!」

  南海鱷神大怒,叫道:「憑你這小和尚,也配來說我老大行不行!」一把抓住他的背心,提了過去。段譽道:「好徒兒,別傷了這位小師父!」南海鱷神到來之時,早就見到段譽,心中一直尷尬,最好是段譽不言不語,那知他還是叫了出來,氣憤憤的道:「不傷便不傷,打甚麼緊!」眾人見南海鱷神居然應段譽的話,對他以「徒兒」相稱也不反口,心下都感奇怪。

  段延慶下一子,想一會,一子一子,越想越久,下到二十餘子時,日已偏西,各人都感腹中饑餓。玄難忽道:「段施主,你起初十著走的是正著,第十一著起,走入了旁門,越走越偏,再也難以挽救了。」段延慶臉上肌肉僵硬,木無表情,喉頭的聲音說道:「你少林派是名門正宗,依你正道,卻又如何解法?」玄難嘆了口氣,道:「這棋局似正非正,似邪非邪,用正道是解不開的,但若純走偏鋒,卻也不行!」段延慶的左手竹杖停在半空,微微發顫,始終點不下去,過了良久,說道:「前無去路,後有追兵,正也不是,邪也不是,那可難也。」他的家傳武功本來是大理段氏的正宗,但後來入了邪道,玄難這幾句話,觸動他的心境,竟如慕容公子一般,漸漸入了魔道。

  原來這棋局變幻百端,隨人而施,愛財者因貪咎誤,易怒者由憤失手。段延慶生平第一恨事,乃是殘廢之後不得不拋開本門的正宗武功,改習旁門左道的邪術,一到全神貫注之時,外魔入侵,竟爾心神盪漾起來。丁春秋笑瞇瞇的道:「是啊,一個人由正入邪易,改邪歸正難,這一生啊,可說是毀了,毀了,毀了!唉,可惜,一失足成千古恨,再想回首,那也是不能了!」他亂話之中,充滿了憐惜之情。

  但玄難等高手卻都知道這是星宿老怪大大不懷好意,那是乘火打劫,要引得段延慶走火入魔,除去一個厲害的對頭。果然段延慶獃獃的不動,凄然說道:「我以大理國皇子之尊,今日落魄江湖,淪落到這步田地,實在愧對列祖列宗。」丁春秋道:「你死在九泉之下,也是無顏去見段氏的先人,你若自知羞愧,不如圖個自盡,也算是英雄好漢的行徑。唉,唉!不如自盡了罷,不如自盡了罷!」

  他說話聲音柔和動聽,一般功力輕淺之人,已自聽得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,段延慶跟著自言自語:「哎,不如自盡了罷!」提起竹杖,慢慢向自己胸口點去。但他究竟修為甚深,隱隱知道不對,內心深處,似有個聲音在說:「不對,不對,這一點下去,那就糟糕了!」但左手竹杖仍是一寸寸的向自己胸口點了下去。玄難心道:「啊喲,不好!」有心出言將他驚醒,但這一聲所謂「當頭棒喝」,須得功力與他相當,方起振聾發聵之效,否則非但無益,反受其害。

  周圍的諸大高手之中,玄難慈悲為懷,頗有救援之心,只是功力已失,無能為力;蘇星河格於師父當年立下的規矩,不能相救;慕容復知道段延慶不是好人,他如走火而死,除去天下一害,那是最好不過;鳩摩智幸災樂禍,只是笑吟吟的袖手旁觀;段譽和游坦之功力均甚深厚,卻不懂得其中關鍵所在;王玉燕於各門各派的武學雖所知極多,功力卻是平平,這種旁門左道的邪派功夫,她也是一知半解,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;葉二娘一心要討好丁春秋,自然不願也不敢壞了他的圖謀;鄧百川、康廣陵等不但功力全失,而且也不想救援。這中間只有南海鱷神一人最是焦急,眼見段延慶的杖頭離他胸口不過數寸,再延擱片刻,立時便點了他自己的死穴,當下抓起虛竹,叫道:「老大,接住了這和尚!」說著便將這青年僧人向段延慶擲了過去。虛竹身形甚高,挾了一股勁風,向段延慶撲來。

  丁春秋拍出一掌,道:「去罷!別來攪局!」別看南海鱷神這一擲之力極是雄渾,但被丁春秋軟軟的一掌,虛竹的身子又飛了回去,直撞向南海鱷神。南海鱷神雙手接住,想再向段延慶擲去,不料丁春秋的掌力之中,蘊蓄著三股後勁,南海鱷神突然雙目圓睜,騰騰騰退出三步,正待立定,第二股後勁又到,他雙膝一軟,坐倒在地。只道再也沒事了,那知還有第三股後勁襲來,南海鱷神身不由主的倒翻了一個觔斗,雙手兀自抓著虛竹,將他在身下一壓,又翻了過來。他是驚弓之鳥,心想丁老怪這一掌更有第四股後勁,將虛竹往前一推,以便擋架。

  但第四股後勁卻沒有了,虛竹脫卻南海鱷神的掌握,眼望玄難,要瞧師伯祖如何處置,只見玄難臉現憂色,顯然是無可奈何。在少林派第三代、第四代弟子心目之中,玄字輩的諸高僧個個有似菩薩一般,任何難題都是迎刃而解,但此刻玄難竟然束手無策,倒令虛竹大感惶惑。他武功平庸,天資卻是聰明之極,雖然料不到玄難功力消失,但看得出他極想救了段延慶一命,一動念間,說道:「師伯祖,心病還須心藥醫,段前輩因棋入魔,還當從棋局消解。」丁春秋道:「來不及了,來不及了,延慶太子,我勸你還是自盡了罷,還是自盡了罷!」段延慶道:「是啊,活在世上,還有甚麼意思?還是自盡了罷!」說話之間,杖頭離著胸口衣衫又近了兩寸。

  虛竹一路上頗受段延慶、葉二娘、南海鱷神三人的欺壓,苦頭著實吃了不少,但他胸襟甚廣,不記舊怨,出家人慈悲為懷,師伯祖固想救人,他自己也極不欲段延慶死於非命。不過他雖想到要解段延慶的魔障,須從棋局入手,只是棋藝淺薄,要說解開這局複雜無此的棋中難題,當真是想也不要想了。眼見段延慶雙目獃獃的凝視棋局,危機生於頃刻,他突然靈機一動:「我解不開棋局,但搗亂一番,卻是綽綽有餘,只須他心神一分,便有救了。」便道:「我來解這棋局。」走到蘇星河身邊,從棋盒中取過一枚黑子,閉了眼睛,隨手放在棋局之上,跟著便哈哈大笑起來。他眼睛還沒睜開,只聽得蘇星河怒道:「胡鬧,胡鬧,你自填一氣,自己殺死一塊黑棋,那有這種下棋的法子?」

  虛竹睜眼一看,不禁滿臉通紅,原來自己閉著眼睛瞎放一子,這一子竟是放在一塊已被白棋圍得密不通風的黑棋之中。這大塊黑棋本來尚有一氣,雖然白棋隨時可將之吃淨,但只要白棋一時無暇去吃,總是還有一線生機,苦苦掙扎,全憑於此。現下他自己將自己的黑棋吃了,棋道之中,從無這種自殺的行徑。這塊黑棋一死,黑方眼看是全軍覆沒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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