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二四七


  倘是換了一種處境,公冶乾等見到這五人發瘋撒尿,定是笑不可忍,但頃刻之間,各人鼻中便聞到了一陣火藥氣味。那短斧客道:「好了,沒危險啦!」偏是那彈琴老者的一泡尿最長,撒之不休,口中卻喃喃自語:「該死,該死,又給我壞了一個機關。六弟,若不是你見機得快,咱們都已炸成肉漿了。」

  公冶乾等心下不禁凜然,聞到這一陣火藥氣息,人人均知在這片刻之間,各人已渡過了一個大難,顯然這鐵環下連有火石、藥線,一拉之下,點燃藥線,預藏的火藥便即爆炸,這是對付敵人的極厲害手段,幸好那短斧客極是機警,大夥撒尿,浸濕引線,大禍這才避過。只見那短斧客走到右首第一隻石臼旁,運力將石臼向右轉了三圈,抬頭向天,口中低念口訣,默算半晌,將那石臼再向左轉了六個半圈子,只聽得一陣輕微的軋軋之聲過去,那大石板在地中縮了進去,露出一個洞孔來。這一次彈琴老者再也不敢魯莽,向短斧客揮了揮手,要他領路。短斧客跪下地來,向左首第一隻石臼察看。

  忽然之間地底下發出一個聲音,有人罵道:「星宿老怪,你奶奶的,你這賊八王!很好,很好!你終於找上我啦,算是你厲害!你如此為非作歹,終須有日得到報應,來啊,來啊,進來殺我啊!」玄難聽得這正是薛神醫的聲音,心下一喜,只聽那彈琴老者道:「五弟,是咱們全到了。」那聲音停了一停,道:「真的是大哥麼?」彈琴老者道:「倘若不是六弟,怎能打開你的龜殼子!」只聽得嗤的一聲響,那洞孔中鑽出一個人來,正是閻王敵薛神醫。他沒料到除了彈琴老者等義兄弟外,尚有不少外人,不禁一怔。

  彈琴老者道:「這時沒空多說,你快鑽進去,你把七妹和我徒兒都帶進去醫治。這裏面容得下麼?」說著伸手向那洞孔指了指。薛神醫向玄難道:「大師,你也來了!這幾位都是朋友麼?」玄難微一遲疑,道:「是,都是朋友。」本來少林寺認定玄悲大師是死於姑蘇慕容氏之手,將慕容氏當作了大對頭。但這次與鄧百川等同來求醫,道上鄧百川、公冶乾力陳玄悲大師絕非慕容公子所殺,玄難已是信了六七分,再加此次同遭危難,同舟共濟,認定這一夥人是朋友了。公冶乾聽他如此說,向他點了點頭,心照不宣。

  薛神醫道:「再多的人也容得下,大家一起下去,玄難大師先請。」話雖如此,他搶先走了下去。須知道這種黑沉沉的地窖,顯是十分兇險之地,江湖上人心詭秘難測,誰也信不過誰,自己先入,才是肅客之道。薛神醫走進後,玄難也不客氣,跟著走了下去,眾人隨後而入,連玄痛的屍身也抬了進去。薛神醫扳動機括,大石板自行掩上,他再扳動機括,移開的桂樹又回到了石板之上。裏面是一條石砌的地道,各人須得彎腰而行。走了片刻,地道漸高,原來已到了一條天然生成的隧道之中。

  走了二十餘丈,來到一個寬廣的石洞,只見石洞一角的火炬坐著二十來人,男女老幼都有。這些人聽得腳步聲,一齊回過頭來。薛神醫道:「這些是我家人,危難之際,也沒空來拜見了。大哥二哥,你們怎麼來的?」他是醫生本色,不等彈琴老者回答,便即察視各人傷勢,第一個看的是玄痛,薛神醫道:「這位大師悟道圓寂,可喜可賀。」看了看鄧百川,微笑道:「我七妹的香粉只將人醉倒,再過片刻便醒,沒毒的。」那中年美婦和那戲子受的都是外傷,傷勢雖重,在薛神醫看來,自是小事一件。待他看到阿碧,突然失聲道:「星宿——星宿老怪果然到了。他這——這毒,我是治不了的。」公冶乾「啊」的一聲,道:「無論如何,要請神醫救上一救。」只聽得「哇」的一聲,彈琴老者哭出了聲來。

  那書獃子道:「大哥,莊子有言:『古之真人,不知悅生,不知惡死。』你的徒兒中了咱們那混蛋師叔之毒,倘若是真的難以治愈,也就算了,又何必苦苦啼哭?」那彈琴老者怒道:「我這乖徒兒和我分手了八年,今日才得重會,她若就此死了,我如何不悲?唉,唉,阿碧,你可不能死,千千萬萬死不得。」公冶乾和包不同等看阿碧時,只見她臉色更加紅了,雖是嬌艷可愛,但皮膚中便如有鮮血要滲出來一般。公冶乾道:「薛神醫,我這個義妹中的是甚麼毒?」

  那書獃子搶著道:「這個小姑娘是我大哥的徒兒,我便是她師叔,你是她的把兄,論起交來,你便矮了咱們一輩。子曰:『必也,正名乎!』你該當稱我為師叔才是,你也不能薛神醫長、薛神醫短的亂叫,須得尊一聲薛師叔。」這時薛神醫已把過了包不同和風波惡的脈,看過了二人的舌苔,閉目抬頭,苦苦思索。旁人不敢擾亂他的思路,誰也不去理會那彈琴老者的哭泣和那書獃的迂語。過了半晌,薛神醫搖頭道:「奇怪,奇怪!打傷這兩位兄台的卻是何人?」

  公冶乾道:「乃是一個頭戴鐵罩的少年。」薛神醫搖頭道:「少年?決計不是少年。此人武功兼正邪兩家之所長,內功深厚,少說也已有三十年的修為,怎麼還是個少年?」玄難道:「此人曾來少林寺臥底,老衲等毫未察覺,實是慚愧。」薛神醫道:「慚愧,慚愧。這兩位兄台的寒毒,老夫也是無能為力。『神醫』兩字,今後是不敢稱的了。」

  忽然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:「薛先生,既是如此,咱們便當告辭。」說話的正是鄧百川,他被香粉昏倒,但內力甚厚,此刻已然醒轉。包不同道:「是啊,是啊!躲在這地下幹甚麼?大丈夫生死有命,豈能學那烏龜田鼠,藏在地洞穴之中?」薛神醫冷笑道:「施主吹的好大氣兒!你知外邊是誰到了?」風波惡道:「你們怕星宿老怪,我可不怕。枉為你們武功高強,一聽到星宿老怪的名字,竟然如此喪魂落魄。」那彈琴者輕輕撫著阿碧的肩膀,笑道:「阿碧啊阿碧!害死你的,乃是你太師叔,你師父可沒本事為你報仇了。」

  公冶乾聽這幾個人都叫星宿老怪為師叔,心下暗感詫異,尋思:「離去之前,須得將這一干人的底細摸清楚了,設法救治六妹之時,也好有個譜兒。」便道:「諸位口口聲聲稱那星宿老怪為師叔,然則諸位究是何人?」原來阿碧在慕容氏府中已有多年,公冶乾雖和她結義為金蘭兄妹,但於她的師承來歷,因她向來不說,一直不知。

  玄難也道:「老衲今日所見所聞,種種不明之處甚多,正要請教。」薛神醫道:「咱們師兄弟八人,號稱『函谷八友』。」他指著那彈琴老者道:「這位是咱們大師哥,我是老五。其餘的事情,一則說來話長,一則也是不足為外人道——」他正說到這裏,忽然一個細細的聲音叫道:「薛慕華,你怎麼不出來見我?康廣陵,你為甚麼不彈琴?」

  這聲音細若游絲,似乎只能隱約相聞,但洞中諸人,個個聽得十分清楚,這聲音便像一條金製細線,穿過十餘丈厚的地面,或者是順著那曲曲折折的地道進入各人的耳鼓。那彈琴老者「啊」的一聲,跳起身來,說道:「是星宿老怪!」風波惡一躍站起,大聲道:「大哥,二哥,三哥,咱們出去決一死戰。」彈琴老者道:「使不得,使不得。你們這一去,枉自送死,那也罷了,可是洩漏了這地下密室的所在,這裏數十人的性命,全都送在你這一勇之夫的手下了。」包不同道:「他的說話聲能傳到地底,豈不知咱們便在此處?你龜縮相避,他自然能夠找出來,要躲也是躲不過的。」彈琴老者道:「一時三刻之間,他未必便能進來,還是大家想個善法的為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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